首页 -> 2006年第4期

美哉少年

作者:叶 弥




  到汽车站,李不安停下了。他看见张小明戴着军帽,背着书包,懒洋洋在从家里出来,一边打着哈欠,两只手伸到空中用劲地伸懒腰。
  李不安叫道:“张小明,你早自修迟到了。”
  张小明说:“不迟到就不叫张小明。”他说完这句话就愣住了,又惊又喜,不打哈欠,也不伸懒腰了,飞快地跑上公路,扬起手,两个孩子的手就在空中拍响了。他一本正经地问:“兄弟,好久不见,什么时候上的井冈山?”又问:“这个小瞎子是谁?”
  李不安说:“这是平安,我认的老弟。平安,这是张小明,我认的兄长。”
  平安赌气说:“你认的兄长,不是我认的。”
  张小明说:“我一不留神就犯了个大错误。来,平安,我们拉一把手,从此以后,我不叫你小瞎子了。李不安,你快回去吧。你不知道啊,你走以后,你妈就到我家来闹,说是我妈骗你走的。李不安,你妈真厉害,你妈和我妈打了两架,每次都是你妈赢了。我妈自从吃了几次败仗以后,连话都不说了。我爸回来骂我妈,说她没有管教好我,就住在县城里不回来了。他早就不想回来了,他在县城里有一个女人……每次打架的时候,我家门口就聚了许多人来看热闹,人山人海啊,像看电影一样,我张小明就在里面吆喝——收钱喽,收钱喽,谁要看请交钱……后来,我想这事情是我引起的,她们两个人无休无止地打下去,人家要笑话我张小明的。我就趁乱在手臂上划了一刀——用刀背划的,划了一条阔阔的白印子。不过也疼啊,不疼没有效果。我疼得龇牙咧嘴地,把半瓶红墨水倒在手臂上。我站在家门口大喊:你们别打啦。你们看看我张小明在干什么?她们马上不打了,你妈转身就走了……现在我送你回去。张小明送你离开家里,现在再把你送回去。”
  李不安说:“你不上学了?”
  “如果有比上学更重要的事,”张小明说,“我就不上学了,如果没有比上学更重要的事,我就上学。我要告诉你三件事,第一件,我又留级了,春节前的升级考试,我一门都没有及格……”
  李不安听了笑笑,继续朝前走。
  “第二件事,你爸爸回来了。你走了不到一个星期,你爸爸就回来了。还在学校里教书。你回去的时候他肯定还在家里没走呢。”
  李不安的心扑通扑通地跳起来,他哈哈大笑,“真的回来了?我听人家说了。我马上就要看见他了。我看见他以后说什么呢?我对他说:你家门口的地侍弄得不错。”
  “第三件事……小翠子死了。春节前死的,人家都说,瞎子给她算过命,说她活不过春节。她真的没活过春节。”
  李不安停止了笑,低下头不说话了。
  小翠子死了?
  
  看见家,李不安虚弱得走不进去,他现在虚弱得连一张纸都撕不动。他站在家门口,帆布包从他的肩膀上滑到地上,他手上的鸭子也掉到了地上,杂种‘嘎’地嚷嚷了一声,表示不满意,朱雪琴马上神经质地在里面惊叫一声:“谁?”出来一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在那里看着李不安。张小明扔下李不安和平安的衣服包,说:“李不安和平安……到此一游。朱雪琴,我把李不安送还给你了,以后你不要再和我妈打架了。”
  张小明前脚刚走,朱雪琴随后咕咚一声倒在了地上。她倒在地上以后还是睁着两眼的,她看见房梁上面一只燕子的旧巢,就想:燕子也快回旧巢了吧?这么一想,悲喜交加,忍不住大哭起来。
  李梦安听见朱雪琴的哭声,就从房间里走出来了。他看见了他的儿子李不安,他觉得儿子瘦了高了,眉宇间有了一些沉着。他面对着好像长大的儿子,心里有点困惑不定。他眯起眼睛,打量着儿子,他闻到了儿子身上那股熟悉的气味,刹那间,所有熟悉的东西都回来了,他激动起来了。他故作镇定地问:“你回来啦?你还想着回来?跪下。”李不安想,是先去扶朱雪琴呢?还是先跪下。他看见他的母亲晃晃悠悠地从地上坐起来了,脸色红润,又喜又怨地看着他笑。他连忙对着母亲跪下了,还对平安说:“平安,你也跪下。”
  李梦安说:“跪下了……好,好好跪着,我去拿棍子……我到房间里去拿棍子,我要劈头盖脑地狠狠揍你一顿,叫你以后还敢溜出去?”
  他到房间里,关上门,仰天倒在床上,马上又站起来了,先狠狠地锤自己的头,又重重地擂自己的胸膛,疯狂地折腾一番,才坐到床边,张着嘴无声地流出了眼泪……然后,他整整仪容,出去,手里拿着他的备课笔记本。李不安和平安还跪在那里,朱雪琴不见了,他猜想是到厨房去了。他不看他们,嘴里叫着:“雪琴,雪琴……我上课去了,今天上午有我的课。”走过他们的身边时,他自言自语:“棍子没有找到,找到了备课本……我要上课去了。”
  他双手朝后一背,很有风度地走了。
  李不安的膝盖在地上磨转了半个圆,冲着父亲的背影跪着,喊:“爸,跪在我边上的是平安,他是我带回来的弟弟。你没有跟他说过话。”
  李梦安头也不回地说:“他给我下跪,就是我家里人了。他姓什么?”
  平安说:“我没姓。老刺猬一直叫我‘平安’、‘平安’,从来不说我姓什么?”
  李梦安回过头说:“那你就叫李平安吧。”
  
  平安高兴地从地上站起来,说:“我姓李,我叫李平安。李不安,你带我看看家里有些什么东西,大楝树在什么地方,我要摸摸它们。”
  接下来,李不安躺到床上睡觉了,而李平安却在屋里到处转悠,摸他碰到的每一样东西。他不停地念叨:“哎呀,我碰到了一个好人家。哎呀,真是……”后来他摸到了李不安,一头栽倒在他身边,睡着了。
  朱雪琴给李不安和平安整理他们带回来的东西,她一面整理一面不时地发出感叹:“啊!这些破烂衣裳……啊!一只鸭子……啊!一把手电筒,不亮了……啊!一只不知道干什么用的小瓷钵子。一只又破又脏的竹篓子,一只帆布包……啊!这是我缝的帆布包……”
  
  吃了午饭,李不安独自走了出去。走着走着,他才知道自己的脚是朝小翠子家里走的。小翠子已经死了,还去干什么呢?他不知道。
  走着走着,他看见小翠子的大黄狗了,原来大黄狗又摸回家了,大黄狗的脖子里还留着小翠子的一圈裤带,拖下来的部分已经磨损了,脖子上围了一圈,就像带了一条项圈。这么长的时候,居然没有人想到给它解开。
  它戴着裤带项圈,紧闭着嘴,神情严肃地不慌不忙地走在土路上,好像要去赴一个重要的约会。不认识它的人,会被它迷惑,因为看不出它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也无可猜测它将到什么地方去。它看上去尊严而内向,煞有介事,略有点傲慢……总之,它不太像一条狗。
  李不安唤它:“狗。”
  这一唤,把它还原成狗了。它停下脚步,看见了李不安,马上摇起尾巴,一蹦一跳地靠近李不安,把它的头放到李不安的手里,舔李不安的手腕,它的舌头暖暖的。
  短暂的激动过后,狗退后两步,稳稳地坐下,面对面地看着李不安,眼睛里装满理解。
  “狗,小翠子死了是不是?”李不安问它,“所以没人给你解开脖子上的裤带。那小翠子活着的时候为什么不给你解开呢?哦,我知道了,她病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她整天躺在床上,哪有力气给你解开?你过来,我给你解开。”
  李不安费了很大的劲才解开狗脖子上的裤带。解开以后,狗就走开了,脖子里空空的。
  ……走着走着,他看见小翠子的妈了。他不想见到她。
  “李不安。”小翠子的妈从河埠上追过来,“李不安。我有话和你讲。”这一声带着哭腔。
  “李不安,我听说你回来了。”她捋捋脸颊上散乱的头发,她还留着长到腰里的辫子,她的头发不如小翠子的好看,黄黄的,毛毛的。“我家里还有饭,你跟我回去吃点吧。”
  她仔细观察着李不安的神色。
  “我吃过了。”李不安说。
  “是啊是啊,我忘了。你妈肯定给你做了许多好吃的,你妈的手真巧,会烧那么多好吃又好看的东西。我以前老对小翠子说,去看看李不安的妈妈烧菜,学学人家怎么烧,以后也……小翠子死了,你知道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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