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美哉少年

作者:叶 弥




  平安合起双手,脸朝着天,嘴里念念有词地作祈祷。李不安刚想朝天一掷,平安急忙说:“我,我还没祷告好呢。”念了一阵,才下定决心,说:“好了。你扔吧。老天爷保佑——麦子……是什么?”
  李不安说:“五角星。”
  李不安说了以后,才翻开手掌察看:还是麦子。就是说,他得遵从硬币的指令,他得带着平安离开这里。
  平安哆哆嗦嗦地站起来,一把从桌子上摸到硬币,不服气地喊:“你扔的不算。我自己扔。哈,老刺猬老说,自己的命运要掌握在自己手里,我怎么忘了。”
  他毛手毛脚在朝天一扔,硬币当地一声掉在桌子上不动了。李不安说:“看看,还是五角星。你就不要赖着我了。”平安翕动着嘴唇,双眼翻白,面如死灰。李不安害怕了,说:“平安,我骗你。你扔的是麦子,不信,你摸摸看。”平安伸手过去一摸,马上笑了,真的是麦子。他说:“你把我吓死了,真是麦子。你扔了三次都是五角星,我扔了一次,就是麦子。我刚才扔的时候,心里想,平安,你是个没爹妈的孩子,其实你也是有爹妈的人,只是人家不要你罢了。你真是爹妈养的,就现给我正面——看看,我是爹妈养的。”
  李不安说:“平安。刚才我骗了你,刚才我扔了三次,全都是正面。骗你是小狗。”
  平安不相信地问:“真的?”
  “真的。”
  平安头一伸,挺直了脊背,放声大嚎起来,他一边嚎一边唧唧哝哝地说着一些话,嚎了多久,也说了多久。反正,他的意思就是,他不想跟着李不安去了,他的自尊心受了伤。他平安,一个小瞎子,还能受到多少好的待遇?除了老刺猬,这世上他没有任何亲人。老刺猬死了,他就没有亲人了。虽然他也是爹妈养的,但他的爹妈从来只限于“爹妈”两个字,从来没有落实到一根手指、一句话、一根头发、一粒米、一口水,所以,爹妈对他来说是不存在的。
  李不安在平安的哭声中飞快地打主意,平安现在已是满身眼泪,冤屈得要死要活。李不安突然一拍桌子:“平安”平安马上停止嚎叫,偏过耳朵听李不安说什么话。“我有个好主意。”李不安说,“我们来个结拜兄弟怎么样?”平安马上抬起头说:“真……真的?那我先跪下了。”
  
  平安是十二岁,李不安也是十二岁。李不安是夏天生日,平安是春天生日,因为老刺猬是在春天的时候从垃圾堆里捡到他的,他那时候乖乖地躺在垃圾里睡觉,像是一个多月的样子。所以,平安应该为兄,李不安是老弟。
  但是,平安不想当兄长,李不安想了一想,也认为平安当兄长不那么合适。这样,李不安就当了兄长,平安就当了老弟。这种事情在孩子们中间会解决得很快,快而合理。
  平安一口一声地叫李不安“哥”。
  哥,你出去了早回。
  哥,你回了?卖掉多少花生?
  哥,你看看我这只手,好像有一只水泡。
  哥,我饿得慌……
  ……
  李不安从来不叫平安“弟弟”。对于平安的殷勤,他的态度很微妙,总是微微地在乎着,或微微地表示不在乎。他有时候皱着眉头想事,不说话,平安就不敢打扰他。有时候他吩咐平安:“去写字。”平安马上去写了,不敢问他是不是也写。李不安俨然一副当家人的样子,他会省下一点点粥让平安吃,虽然他馋得要死,但是嘴上会学着老刺猬的口吻说:“平安……我吃饱了,这口粥你喝了。”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平安不知好歹地把粥统统消灭干净。
  
  有一天,镇上的人都在互相问:发生什么事情了?几乎每个人都在问,所以李不安也去问一个人:镇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了?那个人告诉李不安,镇上有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曹疯子,杀了他的女人,坐了十几年的牢,六十几岁了,又放回来了。看上去他不那么疯了,又白又胖,共产党的牢真是好,把人养得像一只白胖的蚕。他一回来,就生着了火炉煮水,他那炉子十几年不烧,竟还烧得着,不仅能烧着,煤球一放进去就烧着了,好像等了十几年,迫不及待地就等着烧这么一回。
  然后,他爬到房子上修补房子上的窟窿,他那房子简直像一只蜂窝,到处都是窟窿眼,草里面藏着麻雀、蝎子、西瓜虫、蚂蚁、蟑螂、跳蚤、壁虎……他一爬上去,这些家伙全都愤愤不平地跳了出来。
  “哦,是个疯子。”李不安想,不知道这个人是武疯子还是文疯子,他杀了他的女人,应该是武疯子。
  这个人告诉了李不安这件事情,立刻要求李不安告诉他一件事:“嘿,唐寡妇赖了你的棉袄,是不是真的?”
  过了几天,李不安又知道了曹疯子的另一件事情:曹疯子需要一枚野坟地里的死人牙齿,那枚牙齿会在一个雷电交加的雨天里出现。曹疯子说,谁去找到那枚牙齿,谁就会得到十块钱。
  没有人去响应曹疯子的十块钱,但是大家都等着曹疯子的身上出现另外一件事。又过了几天,另外一件事没有出现,曹疯子还在嚷嚷:谁找到那枚牙齿,就给谁十块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当曹疯子的十块钱增加到十五块钱的时候,李不安走进了曹疯子家里。他发现裁缝孙大头的猫也在曹疯子的家里。
  “喵喵。”李不安先唤了一声猫,孙大头的猫懒洋洋地支起前肢,看了李不安一眼,把身体移到曹疯子的脚下。
  “我给它吃好的。”曹疯子说:“我有的是钱,你知道我的钱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李不安老老实实地摇头。
  “抢银行。我见一个抢一个。我专抢大城市里的钱,上海、北京、广州……我有隐身法……我把抢到的钱分给穷得要死的人,他们一口一个‘曹大人’‘曹救星’,叩头、称颂。然后,我把分不掉的钱带回来自己享用。我用钱的时候从来不算……我不会算钱。以前,我那女人特别嫌弃我这一点,有一次,她叫我出去买一块豆腐,我付了人家一角钱,人家应该找我两分钱,但是我说算了算了……当时,我可能说算了算了,也可能说不算了不算了……我到现在也搞不清楚是说了算了算了,还是说不算了不算了……反正算了和不算了意思相同。回来时,我那女人就问,该找的两分钱呢?我说不算了。我那女人喉咙马上尖叫起来,不算了?这么说两分钱没有了?我说是的,算了算了。她又尖叫起来,算了算了?这么说你是算回来了,那两分钱呢?那天是夏天,热得蝉都不叫,太阳把地都烤出油来。我浑身冒汗,就像淋了一场雨似的,而且,我浑身发抖。我一个劲地说算了算了不算了不算了,说到后来,我听见天空中到处都响起算了算了不算了不算了……我就下死劲地想,这两个字词是有点不大对劲,有点邪乎,哪一个对,哪一个不对……我发现这两个词都对都不对,或者说左边的对右边的不对,右边的对,左边的不对……我已经把这个问题搞清楚了,但是我女人还是没有搞清楚。她一辈子也不会搞清楚了,她为了两分钱,不惜把自己的男人拖垮。她看不起她的男人,她的男人还不如两分钱……于是我抽出砍柴刀在她的后脑勺那边来了一下子,结果她就死了……可怜的女人,我后来才知道不能怪她搞不清楚那两个词,她怀着孕呢。怀孕的女人脑子是不好使的。我出去买豆腐的时候,她就对我说,老曹——她叫我老曹。老曹,少买点豆腐,剩几分钱我去买一把酸枣子吃吃。她怀着孕,一脑门子只想着酸枣子,所以,她搞不清楚那两个词……说实话,我到现在也没搞清楚……杀她之前是搞清楚的,杀了她之后,又搞不清楚了,早知如此,何必杀她。这两个词放在一起就是同床异梦,分开来又藕断丝连……我特别恨中国人的嘴,这张嘴里什么奇奇怪怪的词都能蹦出来,把人搞得晕头转向……我恨我的嘴,所以,我坐牢的时候,我把我的一口牙干掉了,一个一个地干掉。你看……我现在是一口假牙。我装了假牙才知道,装假牙的人不说谎话。我现在不说谎话,我可以对天发誓。”
  曹疯子张大嘴让李不安看他的牙齿,李不安拿起桌子上的一根筷子,敲敲曹疯子的假牙,评价说:“很结实,又白。就是跟脸不大相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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