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美哉少年
作者:叶 弥
“哎哟,我不会不好意思的。”售票的女人俯身到抽屉里摸了一把钥匙出来,说:“你们送我一只鸭子,我也不会亏待你们的。这是房间的钥匙,你们拿着。你们可以在这里面待到明天晚上,有人来问,你们就说是我的侄子,我姓马……你刚才说,想问陶二三一句话,你们索性告诉我,也许我能碰到她。”
李不安说:“我就想问问她,为什么叫陶二三这个名字。”
姓马的女人说:“她妈生了三个孩子,她大哥、大姐和她,如果不分男女,从她大哥排起,她排行老三。如果分男女,她大姐是女中老大,她是女中老二。所以她就叫陶二三。她刚到这里的时候,我们就叫她陶二三四,为什么?因为她长了一口四环素牙齿。”
李不安问平安:“你说,什么叫四环素牙齿?”平安说:“不知道。四环素牙齿,这个名字很好听,但愿我也能长一口四环素牙齿。”
晚上,李不安和平安刚睡下,一个男人就拿了一串钥匙开门进来了。他哗啦哗啦地摇着钥匙,气势汹汹地对他们说:“赶紧收拾了走人,这里有人住进来了。”
李不安说:“售票处的马阿姨,是我俩的姑姑,你去问问她好了。”
那个男人不耐烦地说:“马什么的那个人,不用去问了,她经常有侄儿不花钱住进来……赶紧收拾收拾东西走人,钥匙给我。”
李不安说:“是,我们马上就收拾了东西走人。您老人家不要再摇钥匙了,您摇得我们浑身发抖。”
平安说;“我浑身发抖,两脚两手冰凉。”
那个男人不相信地看了他们一眼,摇着一大串哗哗作响的钥匙走了。他走了老远钥匙声音还在响。
于是,李不安和平安赶紧从床上爬起来。这一次,他们的行李中少了一头鸭子,一条小鱼。鸭子是送给售票处姓马的女人了,小鱼死了。李不安说:“平安,咱们把蝙蝠放走吧,跟着咱们,迟早也是死。”平安说:“放到屋外去,这旅馆里臭烘烘的。”李不安说:“可是屋里暖和。”平安坚持说:“到屋外放生,蝙蝠不喜欢旅馆里臭烘烘的味道。我也不喜欢,请我住我也不高兴住了。”李不安只好说:“好吧好吧,屋外放生去。”
两个人来到屋外,把蝙蝠从大口瓶子里倒出来。蝙蝠在地上爬了几步,忽然支起翅膀,在空中扇了几下,一飞就飞到了红旗杆上,贴在那儿不动了。现在是夜里了,风有点冷,路上空无一人,白惨惨的灯光下面,只有李不安和平安两个人的影子。
李不安想做一件事了。他从平安的竹篓子里拿出毛笔,又把煤块兑了水化在小钵子里。他在旅馆的白粉墙上写:陶二三。没过几分钟,旅馆靠街的墙上写满了“陶二三”这三个字。他惋惜地看着满墙的“陶二三”说:“平安,可惜是煤水,淡得看不出来,只有白天才能看得出来。要有红漆就好了——满墙的红字。”平安说:“你写了什么?让我也写几个字。我要写‘平安到此一游’。”李不安说:“快走吧,不要被人家看见。毛笔不要了,煤块也不要了。小钵子给你留着,让你要饭的时候用。”
第十九章
很快地,李不安和平安又在火车上了,两个人肩靠着肩。这是早晨,太阳在火车后面的地平线那里冉冉升起,安静而慵懒地,给了人一个短暂的错觉,好像人世间的一切都这样安静而慵懒。
但是李不安一点也不觉得安静,他上厕所的时候看见了章四瓦。章四瓦独自坐在窗前,手托在下巴上,睁大圆而鼓的眼睛,慵懒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她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大堆食物——章四瓦和食物,这都是李不安熟悉的,章四瓦总是和食物连在一起,章四瓦和食物互相置换着神秘的气息,分不清彼此。
章四瓦也看见李不安了,她眼神一亮,手从下巴上拿开。
“李不安,我看见你了。”她说着就站起来,屁股一扭一扭地地走向李不安,她在火车上走路时一点不摇晃,就像在平地上走路似的。
“我又碰见你了,你到那里去?”她问。
李不安正想说上厕所,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他没有忘记,上回章四瓦把他骗到厕所里叫他脱裤子的事,他有点害怕她,但并不恨她。这对一个十二岁的男孩来说,是一种复杂的奇怪的感情。
“我,我就在车厢里走走玩玩。”他说。
“我是问你到什么地方下车。”她笑着又说。
李不安胡乱说了一个地名。
“你的家在那里吗?”
“不是。下了火车,我再想办法搭汽车回家。”李不安说:“要转许多次汽车,头都要转昏掉。”
“你想到回家是不是很高兴?”
“高兴。”
“你是不是没有足够的钱回家?”
“是。”
“李不安,章四瓦特别喜欢你。章四瓦想资助你十块钱,让你早点回家见你的父母亲。不过我有个条件——我要给你捉捉衣服上的是虱子,我特别喜欢给你捉虱子。”
李不安说:“我没有虱子。我的虱子上次就给你捉光了。我早就没有虱子了。老刺猬是个干净的人,他不允许我跟平安身上有虱子。”
章四瓦说:“什么老刺猬,什么平安……你身上肯定有虱子。让我来看看吧。”
李不安说:“好吧,你想捉就捉吧……我也有一个条件:请你先把十块钱交给我。”
章四瓦从衣服口袋里掏出十块钱给李不安,然后,牵着李不安的手到车厢门口,说:“就在这里脱吧。”李不安熟门熟路地问:“不到厕所里吗?”章四瓦说:“那里臭,就在这里。你脱下毛线衣,再脱下毛线裤,让我看看。”
李不安脱下毛线衣,又脱下毛线裤。章四瓦把毛线衣翻开来给他检查了一遍,又把毛线裤翻开来给他检查一遍,她检查的时候把毛线拉开了看,对着窗外的光线看。火车外面疾驰而过的树在她的脸上投下阴影,那阴影就像一只蝴蝶在她的脸上扇动翅膀。她检查得很快。她说:“果然是没有虱子了……”说着斜了他一眼,“走吧,到我那边去拿点吃的……你说我好不好?人家都说我是个坏女人,你说我好不好?”
李不安说:“你好。”他突然觉得章四瓦真像他妈妈,但一想之下,又觉得不对劲,好像有点像,好像又不像。他忽儿觉得这个人特别难亲近,忽儿又觉得这个人特别不能亲近。他不喜欢考虑这个问题,他到章四瓦的桌子上拿了一大块卤肉和五六个酱蛋,赶紧低着头走了。
“你不谢谢我?”章四瓦在后面跟着叫喊。
他咬着牙根说:“不谢,不谢。”
平安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他高兴坏了,一面要笑,一面要合上嘴嚼食物,他就采取了一个折中的方法:张开嘴笑一阵,再合上嘴嚼一阵。到后来他不再嚼东西了,他一直张开嘴笑着。
李不安说:“你老是张大嘴干什么?”
“像我这么吃,一会儿就吃光了。”平安说:“我们说说话吧,不要老是吃东西……我觉得那个章四瓦很有意思,她为什么老想着给你捉虱子?她想不想给我捉虱子?”
李不安说:“你去问问她好了,也许她正闷得慌,愿意给你捉虱子,给你从头发捉到脚趾头,捉出来的虱子一大堆。”
平安说:“她是个好人……照我看她是个好人。你想,谁会白白地给你十块钱,再让你带回来一堆吃的东西,除了你的爹妈、兄弟姐妹、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她是你的什么人?她是你碰到的一个好人。”
李不安说:“那就算她是好人吧。有一次,我到张小明家里去——张小明是我的结拜兄弟,有三个妹妹,我们坐在一个桌子上吃饭,我们说,坏人是谁?坏人是黄世仁、南霸天、美国鬼子、日本鬼子……好人是谁?好人是……”
平安说:“我是个瞎子,可是我最分得清好人坏人。给你东西的就是好人,像老刺猬、曹疯子、王彪,还有这个章四瓦。不给你东西的就是坏人,像唐寡妇……这么说也不对,月香没给我东西,难道她就是坏人了?”
李不安说:“小瞎子记性真不好,她不是给过你几张糖纸吗?那几张糖纸到底是不是她给你的?”
平安说:“怎么不是?我清清楚楚记得,我在大街上拾破烂,她走到我身后说:这不是平安吗?你真辛苦,你这么辛苦晚上还写毛笔字,你的事我都听说了。我心里很敬佩你,老想送一样东西给你留做纪念,想来想去,我就送你几张漂亮的糖纸吧。望你不要见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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