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美哉少年
作者:叶 弥
孙大舅上五年级的语文课时,说:“昨晚,放电影的时候,家属区的草堆被人烧着了,谁会烧几堆草呢?想想看,谁会没事干去烧草呢。”
下面都叫:“李不安。”
于是李不安就站在了孙大舅的面前,孙大舅的办公室是小小的单独一间,一扇门,一扇窗,门对着操场,窗对着校外的路。窗外是一排高大的洋槐树,枝上有刺,夏天会开白花,花晒干了可以油炒着吃。洋槐树边是一条堑沟,是孙大舅亲自带着同学们挖出来的,为的是响应毛主席“备战备荒”的号召。挖到一米深还没有水,反而挖出了几处神秘的洞窟,洞窟里有一些泥做的窝头,掰开泥窝头,里面有着野草的馅……孙大舅说:“不要相信迷信……大家不要挖下去了,回课堂读书。”然后,他自言自语地说:“敌人真来了,这些沟沟坎坎顶个屁用。日本鬼子来的那年,好多人藏在地窖里不是也被拉了出去?”
孙大舅今天又想起日本鬼子来了。他指着窗户外面的堑沟对李不安讲:“这条沟是做什么用的?防备打仗用的。我们要全民皆兵,敌人一来,个个都是战士。再不能像日本鬼子来的那年,一看见膏药旗,满地的老百姓,窜得跟兔子似的。我亲眼看见的,哭的哭,叫的叫,满地的老百姓……日本鬼子不慌不忙地放火、杀人,我家的房子就是那次被日本鬼子烧掉的,我家本来是地主,一烧烧成个下中农……这样也好。”
李不安说:“校长,昨夜里那把火不是我烧的。”
孙大舅说:“你怎么知道我要问你着火的事?”
“他们都在说:李不安,真能干。看电影,要烤火……我为什么要烤火?又不是冬天。”
“你有前科,你烧过孙二爷家的草堆。”
“那是以前的事,我现在不会这么做了。”
“你说说,为什么你现在不会这么做了?”
李不安说:“我现在胆子小了。”
“我又看不见你的胆子。”孙大舅说,“看不见你的胆子,就不能证明你的胆子比过去小了。就是看见了,也不能证明你的胆子比过去小了,因为我们没有看见你以前的胆子……其实,我小时候也特别想到什么地方去放一把火,因为胆子真的小,想是这么想,从来不敢做,最多点着一根火柴烧一根树枝。我知道你是好样的,你什么都做得出来,孙大舅要是结了你这个冤家可不是好玩的一件事……昨夜里真不是你放的火?你老实讲。你是不是不想叫我做校长了?我不做,谁来做呢?谁有我这样水平?”
李不安说:“大舅,不是我放的,我在看电影。我在白布的后面看,因为我看过这场电影了,所以我就隔着小河在白布的后面看,小翠子的大黄狗坐在我左边看电影,平安坐在我右边听电影。从后面看电影很好玩,人的动作都是反的。看完电影以后,我对右边的平安说,狗,起来走吧,却朝左边去对大黄狗说平安起来走吧……”
孙大舅目不转睛地看着李不安,看了很长时间,最后说:“我要是一定认为是你放的火,你怎么办?”
李不安说:“不怎么办。我回家睡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是老刺猬教我的。”
孙大舅说:“好了,这把火不是你放的……也不是我放的。那么是谁放的呢?一定有人放的。现在,我和你一起到孙二爷家里去,问问情况。”
李不安被孙大舅拉着手,一直走到孙二爷家里。孙二奶看见李不安,嘴里“哟”地叫了一声,就走开了。孙二爷坐在桌子前面抽烟,没站起来,只是伸出手,示意孙大舅和李不安坐下。“今天的晚饭就在我家里吃。”他说,“孙大舅是常客,李不安可是稀客。从到我家门口放火烧草堆以后,你就没有来过我家。”
李不安站着说:“幸亏没有烧着。那次喝了两口酒,动作不快,给二爷发现了。换我今天这样子,十个草堆也烧着了。”
孙二爷说:“会说话会说话,出去了一趟,到底是不同了。会说话。请坐。”
李不安端坐在桌子边,一条手臂放在桌子上,就像那次在王彪家里吃饭一样,他客客气气地跟孙二爷扯话。
“二爷家门口的地长得好。”他说。
“那是。”孙二爷凑上来套近乎,“你看麦子,绿得发亮,厚实。你看那块韭菜地,那不像韭菜,像韭菜的祖宗。”孙二爷哈哈笑起来。
李不安也笑,但是他笑不出来。他看见孙大舅也哈哈笑了,突然知道了一个道理:大人和小孩的区别就在于大人能马上笑,小孩不能。小孩能马上哭,大人不能。
这顿饭李不安就在孙二爷家里吃了,他吃得很多。还夸奖孙二奶烧得好吃,当然,他绝对不会再来烧孙二奶的草堆了,草堆烧光了,孙二奶拿什么来烧这么好吃的菜呢?
李不安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让孙大舅拉着,跟孙二爷达成了和解。吃好饭,他高高兴兴地往回走,一路上不停地练习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他发现这么笑着很累,从脸上开始累,一直累到心里。难怪孙二爷和孙大舅的笑声都很短促。
朱雪琴嗔怪儿子:“到哪里去吃饭啦?也不早点回来……你怎么老是哈哈地笑?笑得这么难听。”
李不安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会哈哈大笑了。”
李梦安把儿子拉到门外,问他:“吃饭的时候,孙二爷跟你说了些什么?他有没有提到你妈?有没有提到我?”
“没有。就是说,不能烧草堆了。不然的话,孙二奶烧菜就没有草用了。”
“他请你吃饭……他怎么不敢请我吃饭?他敢收买我的儿子。”李梦安咬牙切齿地恨道。就在这时,朱雪琴在门里嚷开了:“哎呀,我腰酸得厉害。哎呀、酸……酸……李梦安,你在哪里?你到外面去做什么?你快来。”李梦安赶快答应一声,扔下儿子进屋去了。
第二十四章
张小明要订婚了,就在春暖花开的时候。这个主意是张小明的妈想出来的。她的丈夫不肯回来,不愿意见她的面。她听人家说,她丈夫在县城里的那个相好,又矮又胖,皮肤黑而粗糙,根本比不上她的长相。她听了之后,更增加了一层恐惧,夜里一个人咬着被角睡觉,好像全世界的寂寞都跑到她这里了。想了哭,哭了想,无边无际地想,无休无止地哭。突然灵感一现,第二天早上起来就到媒婆那儿商量去了。
张小明订婚,张小明的爸爸当然要回家了。
所以有那么几天,张小明的妈过得十分甜蜜:给丈夫烧他爱吃的红烧鲤鱼,给他斟酒,给他夹菜,给他铺被子,给他捶背,似真似假地嗔怪,若有若无地埋怨,轻声轻气地商议儿子的婚事,说一家一家姑娘的长短。
最后说定邻村一个十四岁的姑娘。
张小明跑来告诉李不安,说那个姑娘十四岁,比他小了整整一岁。她的爸爸爱种各种各样的瓜,所以,他老是在集市上兜售他种的各种各样的瓜。他种的瓜总是比别人的好,所以张小明偷过他一只西瓜——一只特别大的西瓜。
“不过我没有见过她。”张小明说,“我想,她不会是个跛子,也不会是个豁嘴。”
李不安说:“她不是个跛子,也不是个豁嘴,那她会是个什么呢?会是个麻子吧?”
张小明提起一只脚,狠狠地踩到李不安的脚背上,李不安抱起被踩痛的那只脚,“哎哟哎哟”地叫着,在原地打圈圈。叫喊了一阵,放下脚,对张小明说:“走,我们看看她去。看她到底是不是个麻子。”
两个人走到姑娘所在的那个村,一进村口,张小明的脸就不自然了,东张西望地不知在看什么东西。但是他又不甘心马上转回去,他好奇,他想见见他的未婚妻。他靠到一堆草上面,说:“我们休息一会儿,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躺一会可能就好了。”
他们半躺着靠在草上面,太阳暖洋洋地,地和草木都是暖洋洋的,绿色朦胧,春色恍惚,空气里飘过来一阵不知名的花香。
“你的心是不是还在扑通扑通地跳?”李不安问。
“越跳越厉害了……你摸摸。”张小明哼哼着。
李不安摸摸张小明的胸,感觉到心脏那儿像有一头老鼠在扑腾。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脏也猛跳了起来,他的脸也变得通红了,他像张小明一样紧张得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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