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美哉少年

作者:叶 弥




  五丫头也要出嫁了,她妈对她说:“大太阳底下,戴顶草帽遮遮。”五丫头就没好气地顶嘴:“如此黄胖,还不如黑的好。”
  孙支前的西隔壁住着安徽过来的一对老夫妻,男人姓董。带着一个闺女,闺女有个妖里妖气的名字:董丽娜。董丽娜长到二十岁那年还没有合适的人家出嫁,二十一岁,她家突然闹起鬼来了,门户紧闭,再不见董丽娜的踪影。老董说,他的女儿被狐仙附上身了,他必须想个办法把狐狸赶走。
  村里的女人互相打听:你看老董的闺女几个月了?后来,就这样问:“你看老董家的闺女还有几个月?”董丽娜长得一点不像她的名字,滚圆的大黄脸,宽而胖的身架子,头发燥黄,嘴唇上老在蜕皮,所以她动不动就要咬自己的嘴唇,把翘起来的干皮咬掉。
  董丽娜生孩子那天,老董在屋子西边靠河的地方搭了一个草棚,让她在里面生孩子。这是当地的习俗,生私子的女人理应受此惩罚。许多男人都在河对面的岸上坐着,看她生孩子的全过程。董丽娜咬嘴唇,用力屏气,怎么也生不下来。接生婆对她说:“我看你是害羞,那么多的男人看着,要是我,也生不下来的。”董丽娜突然转过头向着河那边,大叫:“你们看什么?你妈不生小孩吗?”一叫,小孩生下来了。接生婆抱着小孩,说:“是个男孩……你跟我说说,这孩子的爸是谁?我保证不告诉任何人。”
  董丽娜说:“是你爹。”
  李家的邻居就是这三家。
  河对岸又是一个小庄子,小翠子的家住在那儿。
  从李家向东走,是公路。公路边住着张小明一家。从张小明家朝南走,就走到孙大舅、孙二爷他们那儿了。
  第八章
  李不安真的到吴半瞎子的酱缸里捞了一碗面酱,吃了一天,他就不想吃了。这面酱招苍蝇,一放在桌子上,苍蝇就闻风而来。而且,他吃着面酱的时候,心口真的隐隐作痛了。
  他皱紧眉头,朱雪琴没看见;他捶捶胸,然后“咳咳咳”地咳嗽一阵,朱雪琴没听见。朱雪琴这两天一直朝外面跑,李不安看着她的神色一天比一天舒展,就像一片晒脱水的叶子逢了大雨。李不安对门口觅食的老麻雀说:“你看着吧,我爸爸有好消息来了。你信不信?我跟你打赌,赌什么?我赢了,我爸爸就回来了。你赢了,你就吃饱喝足地再活十年。”
  果然,朱雪琴对李不安说:“不安,妈那本菜谱呢?你看见我放在了什么地方?不安,爸爸要回来了。他回来以后,我要给他做他从未吃过的好东西,我们就像以前一样过日子——像以前一样好好过日子。”
  过了几天,孙二爷托孙大舅通知朱雪琴,说孙二爷到县城去看过李梦安了,他的问题基本清楚了,反动标语不是他写的,肯定不是他写的,因为反动标语里老是出现错别字,语法也不大通。像李梦安这么个人物,大学里的中文教授,是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的。但是他不能马上回来,为什么?不知道。反正叫你多呆多少天,你就得多呆多少天……亲朋好友可以去探望。
  孙大舅说完上述这番话,很滋润地对朱雪琴说:“我要去看看他,我是他的领导,理所当然地要去看看他。反正我也闲着没事。”
  于是朱雪琴就和孙大舅结伴到县城去。两个人到车站上,张小明的妈喜笑颜开地招呼他们:“两位到哪里去呀?”
  孙大舅回答:“打两张到县城去的车票。”
  “两位到县城去看电影呀?”
  “看李老师。”
  张小明的妈一个失惊:“呀!怎么是你老人家陪着去呀?怎么不是孙二爷陪着去呀?”
  朱雪琴说:“本来孙二爷要陪我去的,后来孙二爷又不肯了。他说张小明的妈那张嘴毒得很,没事也要造几个谣,我可不敢。就让大舅陪你去吧,让她造大舅的谣,大舅妈可不是好惹的……孙二爷就是这么讲的。”
  到了县城,孙大舅说:“我有点事。你先去看你男人吧。你男人坐了许多天冤枉牢,心情肯定不顺畅。他要骂你,你就听着;他要打你,你就受着。”朱雪琴低声说:“大舅,我懂!只要他能回来,我还有什么道理计较他?”孙大舅意味深长地剜了朱雪琴一眼。
  朱雪琴到街上买了水果罐头、饼干、卤肉,走到县看守所时,一只野鸽子扑棱棱地从墙上飞起,她心中一痛,一酸,有一些遥远而温馨的记忆被勾起了,清晰得就像昨天刚发生过一样。
  
  李梦安看见他女人的第一句话是:“孙二爷来过了。”
  朱雪琴把水果罐头、饼干、卤肉从布袋里掏出来。李梦安说:“你不用拿出来,这些东西等会儿要没收的。”朱雪琴说:“你又不是犯人。”李梦安说:“是啊是啊。谢天谢地,感谢毛主席共产党,在他们的英明领导下,终于澄清了事实,不冤枉一个好人。”偷偷地在桌子底下踩踩他女人的脚,说:“我想你烧的菜。”
  李梦安没骂他的女人,也没打他的女人。他连说话的声音都是轻轻的细细的,神情中鬼鬼祟祟的,是以前没有过的样子。
  分手的时候,李梦安问:“牙膏牙刷呢?”朱雪琴也问:“什么牙膏牙刷?”李梦安说:“我没有牙膏牙刷。连毛巾也没有。我用我的一只袜子当毛巾,我用手指头当牙刷。我进来审查一个月,没有正式刷过一次牙。你看,我的牙又肿又臭,得了牙周炎。我们这里的领导说,我在审查期间,不能与外界有丝毫接触。现在,我的问题澄清了,可以让家人送一些生活必需品。”
  朱雪琴问:“你托谁和我说了?”
  李梦安问:“孙二爷没和你说吗?”
  朱雪琴说:“可能他忘了。”
  李梦安说:“我写了一张纸条让他带给你了。”
  “纸上面写了什么?”
  “我想你,我爱你,我要你。赶快给我送牙膏牙刷毛巾。”
  朱雪琴看了李梦安回来,已是吃晚饭的时候。天已黑尽了,刮的风有些凉了。在这种夜晚,你能听得见寒冬隐隐约约走来的脚步声。过不了多久,寒风就会把地皮冻得裂开口子,让大地像一只碎了的瓷碗。
  她的客堂里坐满了人,都是她的邻居,他们是来道喜的。朱雪琴心头一热,开口就说:“乡亲们……”她说话的腔调有点像在演戏,她是心里高兴,也是不甘示弱。李梦安回来以后,他们会像从前一样,一个看着菜谱烧菜,一个看毛线编结书里的美女,这是一幅寻常的寻乐图景,但是经过了劫难,就变得不寻常了,包含了种种含意:可喜的、坚韧的、明朗的……。
  她必须为以后的生活打起精神。
  “乡亲们………”她说,左右环顾,“他很好。”她微笑,仿佛李梦安坐的是国民党的牢。
  吴半瞎子说:“李老师是个好人……他看毛选,一看就是半天,动也不动。真是的,动也不动。过两天,我也去看看他。反正现在我没事。”
  孙支前嗫嗫嚅嚅地,说道:“我,我也没事。”
  这些人都没事,所以他们都去探望了李梦安。每个人去县城的时候,都是村里的一件大事。他们都换上了干净鞋子和干净衣服,交代好家里人,隆重地与碰到的乡亲告别。然后,十分严肃地去汽车站。
  孙支前第一个去,朱雪琴就托他把牙膏、牙刷、毛巾、替换衣服带给李梦安。
  吴半瞎子、老董、孙大舅妈等等,都是陆续去的,他们回来以后,都来责怪朱雪琴:
  “李老师那口牙齿肿得不成样子。李老师说,早就托孙二爷让你带牙膏牙刷去。李老师说,牙齿这个样子,会得败血症的。败血症会死的。我们都劝他不要怪你。你一个人不容易啊!”
  他们一个一个地说,朱雪琴一句一句的听,听到后来,她哭了。她听到了这些人话里没有说的话,她知道李梦安也会听到这些人话里没有说的话。她有一种预感:一个看美女图,一个做菜的日子,恐怕不会有了。
  她哭着收拾了几样东西,带着她做好的一样菜,到车站乘车。张小明的妈待她走后,点了一支烟,高兴地对别人说:“你们看到没有?恶有恶报,有孙二爷撑腰也没用。李老师一回来,她还能怎么样?哭的日子在后头呢。”
  朱雪琴在路上擦干眼泪,打起精神,嘴边带着妩媚的笑容,显出心里高兴又不过分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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