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美哉少年

作者:叶 弥




  “后来你外公对我们说,其实,他坐在那边,也看男人,有一次他看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生得真是一表人才。好个少年。但是男人看男人是不能喝彩的,只能心里赞叹。看女人就不同了,女人天生就像一样东西,要让别人评头论足。好女人喜欢别人说她好,好女人是上天造出来安慰世人的。
  “不光男人喜欢看美女,女人也喜欢。平凡的女人看见美女,就好像看见了她今生的一个梦,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来世该是这个样子的。看见美女,平凡的女人心里会一下子忙碌起来,因为她不知道,当了美女之后,她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
  李不安说:“妈,我懂了。外公喜欢看美女,外婆不喜欢看。爸爸喜欢看美女,你也喜欢看。你们到青岛去,就是到东方一片红旅馆里去看一个美女,那个美女叫陶二三。她为什么叫这么奇怪的名字?你怎么没把这个问清楚?照我看来,她的名字不如小翠子的好听,她肯定也不如小翠子那么好。”
  
  李不安说完话之后,就去找小翠子了。小翠子正在屋前的山芋地里扯山芋藤,扯了一堆,把它们抱到屋门口,拿了一把刀,耐心地把它们切碎。
  “孙小翠子。”李不安说话了,“你什么时候才能跟我出去。”
  孙小翠子说:“切好藤,喂猪……洗衣服……烧晚饭。”
  李不安说:“那我来帮你一把。”
  “不行。”小翠子坚决地说,“这个不是你做的,你是城里人。城里人一干活,手就糙了,就跟我们一样了。”
  这天晚上,李不安在孙小翠子家里吃了晚饭,晚饭是光溜溜的玉米粥汤,粥汤里放山芋干。没有菜,孙小翠子到邻居家里去要了一点点酱,让李不安醮着吃,吃完晚饭,孙小翠子刷洗锅碗,洗好锅碗,又洗自己的头发。孙小翠子的妈说:
  “我们小翠子,一头头发长得多好,又黑又亮又顺。穷人长了一头好头发干啥用,长了也白长。就像这样老用烧碱洗头发,等到她出嫁那年,头发就全枯黄了。她要是有个好命,生在城里人家,洗头发全用肥皂,香香的,又养头发……说不定还能嫁给李不安。李不安,你说说,我们小翠好不好?你回家去拿块肥皂给她用吧。”
  两个孩子面无表情地听完小翠母亲的唠叨,就一起走开了。月亮升起来了,但村庄里还是黑黝黝的,收获过的稻田里散发着余香。到处都是影子:房屋的、树的、草垛的。两个孩子严肃地走在村子里,好像在视察这些影子。后来,他们走到一大片空地前,一下子只剩下两个人的影子,空空高高的月亮下面,两个孩子互相看了一眼。他们的影子也互相看了一眼。
  然后他们就回家了。
  第四章
  芦花还在飘着的时候,李梦安被三个穿着便衣的公安带走了。李梦安临走时,对朱雪琴说:“奇怪,我最近真的没有犯错误啊!想来想去,我在家里也没犯什么错误。”他那深受伤害的表情刺激了朱雪琴,她那值得依赖值得依靠的男人表现得虚弱不堪,像一尊阳光下的雪人。
  她去找大队书记孙二爷。
  孙二爷说:“县城出现了反动标语,不找他找谁?他最近连着出去了两趟,有作案的可能。”
  朱雪琴说:“第二次我跟他一起去的。”
  孙二爷很权威地判断:“你不可能写的。”
  朱雪琴说:“为什么我就不可能写?”
  孙二爷看着她“嘿嘿”地笑了起来,把朱雪琴笑得浑身发毛。她一扭头从孙二爷的房子里走出来,到门口,站在那儿,用她的家乡话亳无顾忌地大骂一通。孙二爷在她背后说:“哇啦哇啦地,我知道你是在骂我。天下乌鸦一般黑,城里女人跟乡下女人一个样,一碰到事情,不由分说地就变成了泼妇。”
  朱雪琴停止了谩骂,孙二爷的声音立刻响了不少:“唉,失望啊失望!可怜我还天天动歪心思。”
  朱雪琴回去后,对李不安说:“你夜里和我一起睡吧。”
  几天过去了,朱雪琴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收了稻,收了豆,收了山芋和花生,家里没有什么事,朱雪琴想,反正空闲着,就让他在外面晃荡几天吧。当然他会吃苦,他吃苦也是活该,谁让他平时在家里耀武扬威,看他以后还敢不敢了。
  椒盐排糕、五仁枣糕、花生香糕……朱雪琴突然想,我做那么多的糕干什么?糕,就是高兴,可是我心里一点都不高兴。非但不高兴,心里简直悲伤得很,因为李梦安出去半个月了,一点消息也没有,不知道他犯了什么法?大不了谋杀国家领导人,可国家领导人一个个都好好地活着。
  朱雪琴放下她的菜谱,没头苍蝇一样地转悠了两天,忽然把家里的菜刀、水果刀、镰刀砍柴刀……统统收集起来,恶狠狠地磨起刀来。
  李不安不安地问:“妈,你磨刀干什么?”
  朱雪琴幽幽地说:“放枕边头。”
  “放枕边头干什么?”
  “防身。”
  李不安知道“防身”这个词和坏人有关,他走到门外一看,青天白日,太阳照满乾坤,哪来的坏人?“妈,没有坏人。”他告诉母亲。
  朱雪琴对他说:“你父亲再不回来的话,坏人就要上门来了。”
  李不安说:“坏人上门,还有儿子我呢。所以你磨一把刀就够了。”
  朱雪琴说:“一把刀不够。坏人力气大,他夺下菜刀,我还有水果刀。夺下水果刀,还有镰刀。夺下镰刀,还有砍柴刀……这些刀不能放一个地方,枕头底下放一把,脚底下放一把,床头的柜子里放一把,床下面放一把……”
  过了几天,日子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没有人上门,更没有坏人上门。李不安睡在朱雪琴的脚后,有一把刀总是硌得他背疼。他问妈:“刀子不硌你吗?”朱雪琴无精打采地回答:“快了快了。”
  这句话,李不安听不懂,不知道什么“快了”。他只看见他的母亲成天坐在床边发呆,有时候傻傻地咬着手指头。她过去的漂亮灵动模样不见了,她的勤快也不见了,她对日常生活精致的要求也没有了,她不做好吃好看的菜了。她守着她那几把刀,她的目标就是这些刀。但是刀们不知道目标。
  
  寂寞的朱雪琴终于离开寂寞的刀,懒懒地站起来,对儿子说:“我还是要找孙二爷,只有他才知道你爸爸现在到底在那里?到底什么时候才回来?上次我骂了他,我知道他不会记在心上,其实这个人还是不错的。”
  
  隔了一会,朱雪琴就回来了。满屋子找她的菜谱。李不安说:“这么快就回来了?是不是爸爸有了好消息?”朱雪琴说:“我说孙二爷这个人其实还是不错的。他说你爸爸的事包在他身上,明天他就到县里去保你爸爸。县长是孙二爷的亲戚。他还跟我说笑话,说县长那个人,平时威风八面的,但一见了老婆吓得像老鼠见了猫。我问为什么,他叫我请他吃饭,他就告诉我。所以,妈今天晚上要请孙二爷吃饭。”
  李不安问:“爸还在县城里?”
  朱雪琴已经围上了那花边围身,高高兴兴地钻到厨房里去了。她一会儿指使李不安:“不安,把床底下的镰刀拿出来,去割一把韭菜给妈妈,妈要做个脆皮韭菜卷。”一会儿又指使李不安:“不安,把妈枕头底下的菜刀拿给我,我手里这把菜刀不好用呢,割鱼片老是割不匀。”水果刀拿到厨房里削梨用,因为朱雪琴要做豆沙梨饼。只剩下砍柴刀留在垫被下面。
  孙二爷下午三点钟就来了,他看了一眼李不安,坐在靠门口的一只凳子上。李不安起身走了,他就站起身,坐到李梦安常坐的那只凳子上。但李不安又回过身来看看他,看得非常专注、有力。朱雪琴急忙走过来,插到两人中间,挡住李不安投向孙二爷的视线,对李不安说:“不安,去找小翠子玩吧。家里没你的事了。”
  
  小翠子对李不安说:“我妈说,你妈怕是跟孙二爷那个了。”李不安问:“什么那个?”“我不知道。”小翠子叹了一口气,“孙二奶吃了中饭以后,就在村里骂孙二爷。说他骗人家的女人,明明人家的男人解到北京的大牢里去了,他还说在县城里。”
  李不安扔下小翠子,急急忙忙地回到家。他敲开门一看,孙二爷坐在他爸爸的位置上,喝得脸和脖子通红。孙二爷说:“来,小家伙,喝一杯。跟你孙二爷喝一杯。你孙二爷不仅要跟你喝一杯,还想劝你一句话:要上学。你看你爸爸多有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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