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美哉少年

作者:叶 弥




  “但是他不咳嗽了,也不发热了,也不用给他的妈下河去摸鱼,也不用给我们操心。”平安说。
  李不安说:“不对,享福不是这个意思。我思考,老刺猬的享福就是家有许多余粮,吃饭的时候,大家都放开肚皮吃,唐寡妇、唐寡妇的几个孩子、你、我、他……大家都放开肚皮,吃得笑嘻嘻的。粮食多得十年也吃不完。吃完以后,他问我们:吃饱啦?我们一个个回答:吃饱了吃饱了,吃得太饱了……”
  “天上种不种粮食?”
  “种。我看月亮里头就有麦田。”
  “他要是想我们,怎么从天上下来呢?”
  “他踩着云,飞到屋顶上。再从屋顶上溜到地上——抓着屋子上的草下来。”
  
  早上醒来,李不安发现他并没有忘记素华——父亲的话经常是不对的。
  下午,上了一节课,李不安和平安就放学回家了。平安跟着一年级的同学回去,他现在结交了许多小朋友,他会讨好他们,会讲奇奇怪怪的故事给他们听,他甚至把糖纸也拿出来给他们看了。他们问他,这糖纸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因为李不安不在旁边,平安就一不小心就说了真话:从垃圾里捡来的。
  李不安回到家里,决定去看看素华。他在他的领地寻找送给素华的礼物,找来找去,只见到几张糖纸,这是平安送他的,而他准备送小翠的。
  路是熟路,很快找到了素华家。素华和素芬都不在家里,素华的妈妈隆重地接待了李不安——她并不知道这个男孩是谁,在她这个年龄上,会对任何一个干净体面的男孩产生好感。她告诉他,素华在学校里上课。然后,她又郑重其事地把李不安带到素华读书的小学校,指给他看素华所在的教室。
  李不安站在教室的外面,倚在墙上,探头朝窗户里张望。没有老师上课,这是自修课。教室里十分安静,所有的人都在埋头做功课。
  “你们真认真。”李不安对靠墙的一个男生说。
  那个男生抬起头,看看李不安。李不安又对他小声说:“赵素华。”
  那个男生转过头朝教室中间喊:“赵素华。”
  素华漫不经心地转过脑袋来,看看李不安,没有表情,又低下头去做功课了。男生对李不安说:“她不理你呢……我给你喊过了,你走吧。”李不安说:“慌什么?你给我一张纸,一支笔,我写句话给她。”
  男生递给李不安一张纸,一支笔。李不安把纸裁成四块,在其中一块写道:我是李不安,不是张小明。
  他把写好的纸折成一个小方块,递给男生,男生又递给旁边的同学,旁边的同学再递给旁边的同学……一直递到素华手中。素华展开一看,在背后写:知道了。然后折成一个小方块,顺原路递回李不安的手里。李不安展开一看,撕碎了撒到地上,重新写一张:十年后。这三个字又被折成小方块,顺着老路递到素华的手里。素华在众目睽睽之下展开,仍然在背后写了几个字,折成方块递回李不安的手里,李不安打开一看,又是三个字:知道了。
  李不安想,再说些什么呢?总要再说些什么,不能不说些什么。于是他在第三张纸上写道:今天我升二年级了。
  递过去又递回来,一看,还是三个字:知道了。
  李不安想,她怎么什么都知道,不会吧?是不是我把几张纸搞混了?
  低头一看,前两张纸都变成了碎纸撒在脚下呢。
  还有一张纸在手上,那就索性再写一句话吧。
  “你妈是个大胖子。”他写道。不等这张纸条传到素华的手里,他撒腿就跑了。
  第二十五章
  隔了两天,张小明传过话来,说赵素华赵素芬叫人来说,张小明和李不安都不是好人。张小明认为,这句话一定是从赵素华的嘴里说出来的,他的赵素芬有点傻——就是有点二百五,她不会想到说这种话,她最多也只是附和她妹妹的观点。赵素华是个有心机的厉害人。
  是的,安静而有心机。李不安已经知道赵素华的性格了,这种性格有点像她妈妈朱雪琴。朱雪琴和李梦安吵架时,常常不吭声,安安静静地坐着,看着李梦安上蹿下跳,突然一句话打到李梦安在要害上,把李梦安从天上击落到地上,半天回不过神来。
  赵素华的姐姐赵素芬易紧张,易激动,常常手忙脚乱而又没主张。这样的女孩子会和张小明合得来,因为张小明从来不紧张,他的激动也是假装的,他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鬼点子一个连一个——去看素芬的那天除外。
  “那怎么办?素芬不会不肯和你定亲吧?”李不安有些担心地问。
  “不会。”张小明拍拍李不安的肩膀,“我张小明是何等样人?她什么地方去找我这样的人?她怎么会不想和我订婚,她想都没想到这个问题。我就是把她卖掉,她也想不到不和我订婚。”
  果然,两天以后,张小明到李不安的家里,下了口头请柬,请李不安一家明天下午过去,参加张小明的订婚仪式。
  订婚仪式,也就是请了亲朋好友,在屋前和屋里摆开桌子。去的人出了礼,坐下,大吃大喝一顿,把一个没有记号的日子过得嚣张而狂热。这样,日子就有记号了。若干年后,张小明的妈会突然想起这个日子,说:今天是我儿子定亲的日子。去吃喝的人,到了这个日子,也会偶然想起这个日子有点内容:咦,张小明不是这天定亲的吗?不是?是……好像是。那天喝了多少酒?八斤还九斤?那天吃的是肉皮蛋羹、全鸡、红烧鲤鱼……张小明的爸也从县城里回来了,许多时候不见他,他胖了……他县城里的女人谁谁见过,说是……
  朱雪琴马上拒绝:“我不去。我不去见你妈。”
  李梦安也跟着说:“那我也不去了。”
  张小明头一低,出去了。
  李不安从凳子上站起来,说:“爸,妈,你们为什么不去呢?我的最好最好的朋友定亲,你们不去的话,我不高兴。以后我定亲的话,他也会来的。”
  朱雪琴赶到门外,朝张小明叫喊:“张小明,你跟你妈说,明天晚上我们一家都去。”
  李梦安在门里嘀咕:“你说去就一家子去,你说不去就一家子都不去,你是个法西斯,你是个太上皇。你说不去我就不去,你说去我就去,这种事就出去丢了男人的威风……算了,我不计较。既然你去,那我也去吧。因为你怀着孕,我要看着你。”
  平安也嘀咕:“你们都去,我当然去。我谁都不看,我就光顾着吃喝。这是我头一次被人家请客吃饭,我要好好地珍惜。”
  
  傍晚,张小明的定亲晚宴热热闹闹地开场了,煤气灯早就挂在了屋前的树上,一等天黑就点亮它。张小明的妈请了两个厨师在家里的厨房里烧菜,她自己到处张罗,忙得不可开交。大姑娘小燕子,二姑娘小雁子,三姑娘小娟子,三个脸蛋粉白而善骂人的姑娘,此刻一句话也不敢多说,跟着她们的母亲忙里忙外,但是眼睛一刻也没有闲着,她们互相交换着消息,悄悄地。
  “她家爸和妈来了……她也来了……素华也来了。”
  这个“她”指的是素芬。素芬进来以后看都不看她们一眼,只顾着拿眼睛去瞄张小明,可恨的是张小明根本不理会她的用心。素华走进来的时候,朝她们姐妹三个笑笑,轻轻一笑,眼珠子轻轻一扫,好像一阵子和风,把她们三个全都照顾到了。
  过了一会儿,姐妹三个又碰了一次头。
  “李不安来了,他手里拿着一把手电筒……他的爸和妈也来了……我妈和李不安的妈会不会再打起来了……不会,我妈被李不安的妈打怕了,怕得不想打了——这是她自己这么说的。”
  张小明的爸爸许久没有回来,难得回来一次,又是儿子的定亲仪式,他高兴得合不拢嘴,逢人便递上一支“大前门”,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他的头发朝后梳着,头发上油光光的,脸上也是油光光的,他的人在县城的女人那儿变得圆滚滚的,他的十个指头都胖了起来,圆鼓鼓的,他给人递烟的时候,郑重地把香烟放在手心里,十个胖指头一齐捧着香烟,好像把那十根喜气洋洋的手指也当作礼物递了过去。
  “他其实没有必要这样点头哈腰。”姐妹三个又到一起交流信息了,“这样很没风度……他愿意这样,随他去吧。你们看妈也是这样。等我们三个定亲的时候,他们就不会这样了,他们会哼哼哈哈地不当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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