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美哉少年
作者:叶 弥
小翠子沉默了一会儿,困难地说:“李不安,瞎子给我算过命了。瞎子说我活不到过年。我总是气闷,脚底发飘……我也觉得活不到过年。你要是春天回来,恐怕我活不到那个时候。”
“谁说的?”李不安生气地问,“哪个瞎子?”
小翠子低下头不说话。
李不安停下脚步,不相信地打量小翠子。他想了一想,决定让步。
“好吧。”他说,“飘雪花的时候,我就回来了。”
到了公路上,小翠子说:“李不安,我不送你了。孙大舅总说,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又说,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你把大黄狗带着吧,路上有个伴,大黄狗可通人性了。你碰到坏人,它会帮你忙的。”
小翠子解下她的裤带,系在大黄狗的头颈里。然后,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把裤带连同大黄狗交给李不安。李不安接过裤带,牵着大黄狗走了。他边走边说:“小翠子,抓紧裤子。别叫裤子掉下来。”
小翠子抓着裤子往回走,也是边走边说:“你说好的啊,飘雪花的时候回来。”
这天早晨,果然是张小明检票,他一边打哈欠,一边塞给李不安一张两块钱的票子。这样,李不安就有了十七块钱。张小明“哐当”一声锁好车门,对司机挥挥手,打着哈欠回去睡觉了。
李不安上了车,开始打量车里的乘客。乘客们都是无精打采的,脸上也没有表情。有的带着鸡,有的抱着一床棉被。他们不觉得旅行是一件愉快的事,他们只想快点到达目的地,离开这辆“哐啷哐啷”到处震响的汽车。是的,这辆车是很破了,开起来摇摇晃晃的,路上的灰尘一股劲地朝里钻,它们钻进来的时候十分容易,出去就很困难,灰尘让所有的人呼吸不畅。所有的人都不高兴,只有李不安是高兴的。李不安想:他们为什么不高兴呢?因为他们没有那么远的目标。他们的凳子刚坐热就要下车了,回到他们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家里。只有他李不安是与众不同的,他要到青岛去,看一个名叫陶二三的女人,这个女人的名字真怪,见了她以后一定要问问她,她的爹妈为什么给她起了这么一个难听的名字……为什么要去看她呢?不知道。
李不安不知道为什么要去看那个名叫陶二三的女人。这是一个谜。
半个小时后,到达终点站了。
大黄狗一下车,挣脱了李不安的手,带着头颈里的带子逃了。它朝来的路上逃。
这样,李不安只好又朝来的路上步行而去,他希望看见大黄狗跑累了,躲在什么地方憩着。他心痛大黄狗,它要是落到别人手里,二话不说就把它打死,剥皮下锅。这是小翠子的狗,小翠子相信他才把大黄狗交给他带着。
李不安从布包里掏出饼吃起来。饼是妈妈做的,里面放鸡蛋、葱花、糖和猪油,布包也是他妈妈做的,帆布的面子,里面还衬了一层旧绸。
吃完饼,李不安拉开嗓门呼唤起来,狗—狗—狗—狗……
他一路走一路唤,忽然之间产生了错觉,好像唤的不是一条狗,而是一个人,一个他熟悉的人,是谁呢?是爸爸?是妈妈?这个错觉让少年产生了一丝惶惑,他仔细地回想刚才到底呼唤了谁,狗还是他的爸爸或者妈妈?
他不能确定真的没有呼唤过他的父亲和母亲。
他迟疑地再叫一声:“狗。”
这次他能确定了,他呼唤的是一条狗,一条大黄狗。
他不想朝来的路上走下去了,他得不停地乘车、换车,朝北方去,去找火车。
他骂了一声:“谁要是吃了我的大黄狗,叫他来世也变狗。”
这个少年凭着他的十七块钱不停地朝北走,他买票的时候,只说:“往北。”人家就给他朝北的票,他发现从来不需要多说,从来没有发生过错误,他一直朝着北边去。大家都知道北边在什么地方,北边在南边的对面。
后来他就没有了钱,不能再搭车了,但是人家告诉他,沿着这条公路,这么走那么走,就看到火车站了。帆布包里的饼早就给他掏光了,他把碗从包里掏出来,肚子饿得不行,就站到人家门口,把碗朝前一伸,居然每次都能要到吃的。有一家人家是婆媳两个,带着一个小姑娘,叫他进去吃,吃完了让他洗个凉水澡。洗完澡以后,那个婆婆就把他拉到面前,把鼻子凑到他的脸上,左看右看,说:
“这少年五官长得像观音菩萨。叫什么名字……姓李,小李子,留下来做我干孙子好不好?不好?那你就招女婿在我家里吧。就是这个丫头,你看看。你要是同意了,就给你们结个娃娃亲,你留在我家里,供吃供穿,供你上学。”
李不安看看那个小姑娘,那个小姑娘眼巴巴地看着他,希望他留下来。而后,她就笑了一笑,跑开了,她知道李不安不肯留下来。
“我喜欢要饭。”李不安对婆婆说。
婆婆举起她手里的拐杖揍了他一下,发怒道:“贱命,走吧。”
李不安要走时,那婆婆又舍不得了,给他包里装满吃的东西,给他五块钱。告诉他,她这里是什么地方,千万记住,想回来的时候就赶紧回来。
李不安站在那里不动。
婆婆说:“想跪下对我磕个头是不是?那你就磕头吧。”
李不安咧开嘴笑起来,他冲着婆婆认真地笑,笑个不停,于是婆婆也笑了。婆婆一面笑一面说:“这个孩子……这个孩子,什么爹妈养出这样的孩子?你可得小心点,当心被人贩子拐走。像你这样的孩子,拐回去当上门女婿最合适。”婆婆发现自己说漏了嘴,赶紧不说了,转过身去,悄悄地在自己的嘴上打一下。
现在,李不安到了火车站了。
他在火车站外面睡了好几夜了,夜里很冷,他穿上了毛衣和毛线裤。火车站外面,一到夜里,就躺满了人,这些人全部带着不值钱的大包袱,他们睡觉的时候,把头枕在大包袱上面,有的人干脆就躺在包袱上面。
李不安从他们的嘴里知道到青岛去应该乘坐什么班次的火车,那些人指给他看,“青岛”就是这两个字。但是他没有钱,他没有办法解决票的问题。
夜里,他躺在冰凉的地上,一次又一次被火车经过的声音惊醒。他心里充满喜悦,他渴望坐上火车到任何地方去。火车经过的时候,地面一阵阵颤动,他就像躺在了水波上面。有时候,他得意忘形,忍不住代替火车叫了起来:“呜——。”他“呜”一声不要紧,“呜”到第二声,就会被人踢屁股。大家都在睡觉,他起劲个什么呢?
李不安老在火车站里逛来逛去,寻找运气。有一天傍晚,运气终于来了。
和往常一样,检票口总是特别拥挤、混乱,人跟人挤成一团,检票员的人都挤得看不见了。每次检票员检完一车次的票,总像虚脱一般。这些情形,李不安都看见了。到青岛去的二号检票口,检票员是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每回检票结束后,她就大口地喘气,倚在检票门口,“咕咚咕咚”地喝下一大杯水,那么大的一个大杯子啊!这些,都给李不安看在眼里。他对胖女人有些好感,胖女人的情绪全部暴露在外面,有点像他熟悉的一些好人。
胖女人经常上晚班。
晚上,候车室里灯一亮,空间就变得小了。灯光并不亮,可以说是暗的。在有些暗的灯光下,人和人挤在一起,脑袋麻木着,行动也迟缓起来,恍恍惚惚的就像在家里一样……这种时候,总是有机可乘的,什么事都能发生。
又是胖女人值班。
她在检票。
她淹没在人团里。
后面的人一个劲地朝前拥,前面的人出去很困难。当然,大家都是守规矩的。虽然这么挤,大家都努力把手上的票递给胖女人。这些人像一群拥挤的绵羊,沉默而规矩,但是拼命地挤。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挤,不知道别人为什么挤,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挤。
只是挤。
人群外面,三个穿着体面的青年站着商量什么事情,一个姑娘,两个小伙子。他们站的地方是一个几乎没有人的地方,只有李不安躺在条椅上,他们不提防一个孩子。
一个小伙子愁眉不展地说:“这怎么好?我们三个人,一张火车票。怪就怪那个换站台票的女人,给我们的火车票上打了一个勾。你们看到没有,她的脸上青了一大块,肯定是被别人揍的——也许被她男人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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