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美哉少年

作者:叶 弥




  朱雪琴对着窗外叫了一声:“不安。”
  她开始穿衣服,对李梦安说:“不安在外面站着,他肯定有话对你讲。”
  李梦安又一次不满意地说:“你们母子两个,总是心有灵犀似的,我呢?我显得像个蠢人、外人。你们是什么关系?……你进来吧……你坐下,坐到床沿上,别客气。”
  李不安客气地对父亲讲:“爸,你看上去气色很好,身体也很健康。真的很健康。”
  朱雪琴抿着嘴笑了起来。李梦安忸怩着说了:“是的,我身体很健康,所以气色好。我也想得开,你看,我吃了冤枉官司后,还是坚持学毛主席著作。”
  李不安问:“爸,吃饭时,你说我犯了个严重的错误。我来问问,我这个错误是不是个严重的错误?”
  李梦安严肃地回答:“很严重。主要是你跑到太远了。我们当然知道你会回来……但是天知道你什么时候才回来。”
  李不安又问:“严重到什么程度?”
  这个问题难不住李梦安,他飞快地回答:“严重到非常深的程度,像一个人生病了,生的病很厉害,眼看着就要死了……”
  
  第二次谈话是在回来第二天的下午。朱雪琴出去了,李梦安从学校回来,拿着墨水和写字本毛笔,这是平安早上向他要的。他把这些东西给平安,然后就把李不安叫到房间里。靠窗放着写字桌,李梦安坐在写字桌前,桌上放着一排书,一只闹钟,一只花瓶。花瓶里插着两根孔雀的羽毛,一把鸡毛掸子。写字桌上方的墙上,挂着朱雪琴和李梦安的结婚照,两个人害羞地微笑着,一副不知愁的样子。
  李不安不坐,靠在墙边的竹书架上,两只手先是插在裤子口袋里,后来又把拿出来垂在大腿边上。
  李梦安很当回事,特意点了一支香。他对李不安说:“为什么点香?点香,雅称焚香。要洗手焚香,或沐浴焚香。焚香时,人就是安静的。你看着这一缕淡香袅袅升起,再渐渐消散,你的心情就会安静下来,安静得就像另外一支香……今天我找你谈话,是想问你几个问题。第一,你在外面学到了什么知识?”
  李不安想了一想说:“卖花生。”
  “第二,你还想不想读书?”
  “不想。”
  李梦安说:“我听见你和平安唤那只鸭子叫什么,叫‘杂种’。这个名字不雅,也不准确。平安说,这是你起的名字。你起的名字,我就知道你的意思了。你是想,那只鸭子是黑白相间的羽毛,就叫它杂种了。准确地讲,应该叫它‘杂色’。你不点头,我说错了?”
  李不安说:“爸,你有没有想过,这只鸭子的爸爸是黑的,妈妈是白的,生下它是个又黑又白的杂种?”
  李不安说:“没想过……那还是叫它杂种吧。”
  
  第三次谈话是在李不安回来以后的第三天午后,李梦安下午上了一节课就回来了,朱雪琴到集市上去采购食物。李梦安坐在写字桌前,李不安站在靠墙的竹书架边。李不安的两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又拿了出来,垂在大腿两边。李梦安点上了另一支香,把上次点过的那支残香扔掉。
  这次谈话是朱雪琴和李梦安计划好的,他们想知道李不安在外面做了些什么事,遇到过什么人,总之,李不安出去的那几个月中,他身上发生过什么事情。
  “我和你妈都觉得,关心你太少了。”李梦安说,“所以,你妈昨天晚上先对我说,李梦安,养不教,父之过。你应该全面了解一下李不安出走的那几个月里,发生过哪些事,她就是这样对我发号施令的……以后她会经常这样对我发号施令的。她一会儿说要吃酸的东西,一会儿又说要吃甜的东西。她怀你的时候就是这样做的,那年冬天,她怀着你。外面飘着大雪,她对我发号施令:李梦安,我想吃杨梅,不要尖刺杨梅,要圆刺的。我对她说,好吧,我们马上躺下去睡觉,一起做一个梦,在梦里有一棵杨梅树,我们两个人,一个爬上树去采杨梅,一个在树底下吃杨梅。哎呀,好吃啊……哦,我们还没告诉你,我和你妈准备再生一个娃娃,当然要生一个妹妹才好……我说到哪里了?”
  李不安提醒他:“妈叫你来关心我。”
  “是啊,是你妈先提起这个话题的。你妈多好啊!你说你妈好不好?你妈当然好啦!你不用把头点得那么用劲,我看得见。人家都说你妈和孙二爷怎么怎么,我怎么没有发现呢?我回来以后从来没有发现,她天天都和我睡在一起,每时每刻都在我的眼皮底下。她除了爱我还能爱谁……真的,我没有发现她和孙二爷怎么怎么。”
  李不安说:“我也没发现。真的没发现。”
  “就是她真的有这回事,那也不能说明什么。她还在我们的家里,给我们烧饭、洗衣服、整理被窝,她还在家里和我们说话,关心我们,晚上还是和我在一起睡觉。”李梦安接着说:“当然这是我退回一步这么想……问题是,她根本就没有跟孙二爷怎么怎么过,这都是人家的传言。人家的嘴巴在那里说东道西,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就不太好办了。你知道,我经常要碰到孙二爷。我碰到他的时候,应该摆出什么样的态度才恰当?是不卑不亢的样子还是略有成见的样子?是藐视还是仇视?是怒形于色还是矫饰?是装傻还是冷漠?……”
  李不安靠在书架上,换了一条腿支撑身体,他喜欢这场谈话,两个男人议论一个女人,喜欢一个女人,生活就这样变得平静而实在。他说:“你就挺直了腰走过他面前,像我这样,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我走给你看看。”李不安走了几步让父亲看。
  李梦安说:“不对不对。你的脸上表情太丰富了,你的样子就像要去杀一个人。”
  李不安慢慢退回书架,使劲地想:不对不对啊,明明不想杀孙二爷了嘛,明明觉得他不是那么坏透顶了嘛,明明……他看了一眼他的父亲,只见他的父亲一支胳膊搁在桌子上,一支胳膊搁在椅子背上,搁在桌子上的那只手抓了一本书,把书一下一下地拍在桌子边上,眼睛好奇地注视着自己。而这时候李梦安在想:这个人是谁呢?这个人叫李不安,是我生的儿子。他越来越大,我就对他越来越陌生,他对我就越来越了解。我们之间慢慢地生分,因为生分而彼此说谎,当然,并不是我们一定要说谎,而是……然后有一天我们会突然亲近起来,因为我们的谎言来自同一个地方。
  李不安想走了,他站在那里觉得不舒服。
  “你坐下,坐下就舒服了。”李梦安说。
  李不安不肯,他还没有学会在父亲面前坐着思考。
  “刚才我想说什么了?”李梦安一拍脑袋,无限懊丧地说:“从公安局把我错抓了以后,我说的话总是前言不搭后语。那天上语文课,上着上着,我突然发现我在讲数学上的问题。我就问同学,我一直在讲数学吗?他们说,是啊你一直在讲数学。我说你们为什么不提醒我?他们说谁敢啊,我们以为你精神不正常了……我精神是有点不正常了,我记得有一次,派出所的女民警把户口簿扔到我脑袋上,从此以后,我脑袋里面总是嗡嗡响,像听了一个大嗓门的人讲了半天的废话……我想起来了,刚才我说,你妈和我对你关心太少……我们想问问你,你出去的那几个月,发生了什么了?”
  李不安说:“我卖花生……”
  “我知道你卖花生,你在那里卖花生?”
  “我在一个火车站外面卖花生。有壳的熟炒花生,一毛一分钱一斤,人家要是一下子买两斤的话,就卖一毛钱一斤,一下子买两斤的情况很少,不过有一个人一下子把我篮子里的花生统统买走,给了我一块钱。”
  “说下去,爸爸洗耳恭听。”
  “我碰到一个老奶奶,给我吃,给我洗澡,还叫我留下来不要走了……王彪是个好人,我以后要去看他……老刺猬供我吃喝,还教我写字,我叫他爹……他是春节前死的,跟小翠子一样……火车上碰到一个章四瓦,幸亏她给了我十块钱,所以我能早点回家……还认识一个好香。”
  “就这些了?”
  “没有了。”
  “你的事情太简单了。爸爸我在外面旅行了一个多星期,经历的事情比在家一年还多。我讲给你听听,你再把你的事情告诉我。你不说话,说明你同意了……我讲了……我出去的第一天,搭的是一只运输船。运输船装满了砖头,要把砖头运到河北去,船就停在县城的河码头上,早晨,我一上船,船就开了。开船以后,船老大过来,说,本来和我讲好了在船连吃带住,一天是两块钱。后来他想想这笔交易不合算,如果我想回去的话,现在就把我送回去。我对他说,不回去了,价钱再商量。船上有一个年轻的女人,在船上打扫卫生,给一船的人烧饭洗衣服。夜里,她睡到我的旁边,我请她不要睡到我的边上。她说那好吧,你不让我睡你旁边,你得用钞票打发我……我碰到的事情实在太多,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以后有时间的话我再讲给你听。现在该你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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