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美哉少年

作者:叶 弥




  她决定什么都不想。
  这天夜里,她感觉很不好。李梦安不停地让她变换姿势,显出惶惑不安,没有着落的样子。他也不再鼓励她,夸奖她是多么好,反而皱着眉,一个劲地嘀咕着:“不对,不对。”后来朱雪琴生气了,说:“什么不对?是你不对还是我不对?”李梦安说:“点灯吧,把所有的灯都点起来。”
  他裸着身体在屋里跑来跑去,把所有的煤油灯全收集到一起,放在卧室的小书桌上,点亮了它们。室内一时明亮得可怖,白墙上晃动着绿色和黄色的圆——极度明亮以后的幻象。朱雪琴用手捂住眼睛,说:“太亮,眼睛受不了。”
  李梦安不满意地说:“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太浪费煤油?你跟你妈一个德性。”
  朱雪琴的眼泪从捂着眼睛的手指间里流淌出来。
  李梦安说:“非得点亮不可。我有个预感,今天不点灯,我就会阳痿,而且永远治不好。”
  朱雪琴坐起来,飞快地穿衣服。李梦安推了她一把:“躺下,不许动。”朱雪琴就躺着穿衣服,李梦安上来抢她手里的衣服。突然,朱雪琴朝窗外叫了一声:“不安。”
  李不安在窗外答应了一声:“哎。”
  趁李梦安愣着的时候,朱雪琴穿上衣服走了出去。
  “你在这里干什么?梦游呢?”她问儿子。
  “我听见声音,好像爸爸对你不好。”李不安说。
  “没有不好。你去睡吧。”朱雪琴想了一想,说:“你睡到你自己的房间里去吧。”
  李不安说:“不。我睡在草堆里很舒服。刚才,有一只老鼠爬到我身上,伸出它的长胡须,对我说,吱,吱,吱。还有一只蛾子钻了进来出不去,急得死命地扑腾,像一个人快淹死那样。我帮了它一下,让它飞走了。”
  朱雪琴说:“不安,你是个好孩子。”
  朱雪琴回到屋里的时候,李梦安仰天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几盏煤油灯被他移动了位置,一盏放在他脚边,一盏放在他的头顶,然后,他左手握着一盏,右手也握着一盏。
  朱雪琴不禁笑出了好听的声音。
  “你这样子真像个死人。”她说。
  李梦安说:“我就是个死人了。我觉得自己活着毫无道理,我用这种方式来幻想自己已经死了。真的,这种幻想特别有意思,几乎就跟真的一样。”
  朱雪琴说:“不安会看见的。”
  “看见也好,我整天教育他要这样那样,假装出对生活有无限的热情,其实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过了今天,明天会怎么样。”
  朱雪琴把油灯一盏一盏拿开,拿开一盏就吹熄一盏。屋子又沉入黑暗里了。她脱掉衣服上了床,摸摸李梦安的手,摸摸他的腿间,俯下身去吻吻他的嘴。她心里充满了忧伤和绝望,她怜悯自己,怜悯她的男人,她要用巨大的温情覆盖掉忧伤和绝望。
  但是李梦安拒绝了她。“不”。他说,“我在想事,别干扰我。”
  “想什么?”
  “你和你儿子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两个人好得连我也插不进去。干脆夫妻让你们做得了。”
  朱雪琴忍着气笑了一声,说:“你这个人真是古怪,天下哪有做妈的跟儿子不好的?我的大哥从部队里回来探亲,夜里跑到我妈的床边,说,哎哟哎哟,我的脚好冷,我妈就对他说,睡我脚边吧,我给你焐焐。我大哥的脚放我妈的怀里焐了半宿。”
  第三章
  第二天,李梦安被小学校长叫到家里去。校长也姓孙,是大队书记的舅舅,读过三年私塾,数学上只会加减法,不会乘除法。但他的辈分在这地方上是最高的,又是大队书记的舅舅,所以他就做了小学校长。他做了小学校长之后,人家还是称他为孙大舅,因为他不管怎么看,总是不像孙校长的样子。
  李梦安到校长家里时,他正在自家屋前的场地上,举着连枷一下一下卖力地打黄豆。他的黑黑瘦瘦的女人端来一条长板凳和两碗茶。长板凳放在孙大舅的屁股后面,两碗茶一碗放在长板凳上,一碗端给李梦安。她说:“李老师,坐。”李梦安闻声坐到板凳上,又端着水认真地想了一想,离开板凳蹲到一边去了。
  “李老师,坐凳子上。”孙大舅举着长板凳塞到李梦安的屁股底下,“学校里有一件要紧事,要叫个人到青岛去一趟。我考虑着让你去。”
  李梦安离开凳子朝孙大舅哈一哈腰,说:“孙校长,我昨天刚挨了批斗,叫我去出差,恐怕不恰当。”
  孙大舅皱紧了眉头,气呼呼地说:“哎呀,我实在叫不到人啊。本来定好让副校长去,没想到她要生小孩了。教导主任也不行,他老婆说他一出门就要迷路,死活不让他去。我呢,我一上车就要上吐下泻。还是你去吧,你是城里来的人,见过世面的。你一定会把事情办好。事情是这样的:青岛东方红小学涌现出一批学毛选积极分子,你去的目的,就是把他们的学习笔记安全地带回来,让我们学习完毕,再安全地送回去。”
  李梦安说:“说到学毛选的心得,我家朱雪琴也能有许多深刻的体会,比我强多了。”
  孙大舅挥挥手说:“好了好了,谁不知道朱雪琴的毛选里夹一本菜谱。有一次我亲耳听见她对一个女人说,不夹在毛选里,难道夹在裤裆里?那个女人回话,说,就得夹在裤裆里,那是‘封资修’的东西。你猜朱雪琴怎么说……哎呀,不说了不说了。那个女人就是我老婆。”
  李梦安赶紧说:“朱雪琴是个小市民,您别生气。”
  李大舅再次一挥手:“我不生气。你准备准备,后天走。”
  
  李梦安回家对朱雪琴说:“你看看,捞到一个轻松的好差使。我要像一只鸟一样,飞到外面去。”
  朱雪琴冷冷地说:“难道你不再飞回来了……我要两条三角短裤,一只胸罩,一件的确良衬衫,鹅黄或天蓝或粉红。”
  
  一个星期后,李梦安回来了。李不安觉得家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因为自从父亲回来以后,脸上总是和颜悦色的,总是拉着母亲嘀咕个没完。母亲也是满腔高兴,有时候冷不防地冒出一句:“天下真有这么漂亮的女人?”
  从青岛回来之后,李梦安就经常这样评价朱雪琴:“你也算得上是个顶尖漂亮的人物,但是没法跟人家比,真的,也不知你哪里不对劲。”
  朱雪琴诚恳地回答:“是啊,不知道的事情很多,谁都不能骄傲自满。所以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不要总认为自己才行,别人什么都不行,好像世界上没有自己,地球就不转了……我没有背错吧?”
  一个月后,李梦安接受孙大舅的指示,再次出发到青岛去。这一次,他除了背了一大捆学毛选的心得笔记,还带上了朱雪琴。这对富有情趣的夫妻此行主要目的就是去看一位陌生的漂亮女人。
  陌生的漂亮的女人在一个旅馆里当服务员,安静地做着她的工作,不怎么说话。她好像知道自己很美,知道自己的美要对所有的人负责,也知道因为太美,所以一定要谦和,谦和得不惊动这世上一丝尘埃。有人与她大声说话时她报以微笑,仿佛说,我不能用同样的声调与你对话,因为我有点特殊。
  朱雪琴拣了一个与漂亮女人面对面的位置,一边坐着,一边看了个心满意足。她的评价是:确实是个极品。回到家里,她对儿子说:
  “你外公在世的时候,就好喝两杯酒。吃晚饭的时候,搬一只小凳子,一只大凳子。大凳子上摆一碟炒花生或老酱黄豆,就着喝黄酒。一边喝一边看来来往往的人。你外公外婆那时住在一条马路边上,四十几个平方米的屋子,住七个人。腊月里腌一小块猪肉,吊在吃饭的地方,吃饭的时候,我们望着那块肉,问你外婆,什么时候吃。你外婆说,过年吃。过了年,还是没吃。你外婆又说,到春暖花开的时候吃。春暖花开的日子一晃就过去了。你外婆说,夏天吃。过了夏天到秋天,你外婆说,到春节一定吃掉它,你看它都快变质了……
  “就是这种生活,你外公却有闲心天天喝黄酒,看女人。有一次,他忍不住赞叹道,这个女人生得一个好屁股。结果,你外婆上去打了他一个耳光,骂他不正经。你外公从此就不喝酒,不看女人了。我们兄弟姐妹五个人,一到吃晚饭的时候就朝门外的马路边张望,没有你外公坐在那里喝酒,总觉得少了一件有意义的事。
  

[1] [2]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