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美哉少年

作者:叶 弥




  第一章
  
  李不安十一岁了,父亲李梦安再三劝他上学,他不肯。为这事,父子两个已经一个星期不说话了。
  两个人不说话的那天是星期一。到了另一个星期一,李不安离开家,开始在村子里流浪。这村子里全是穷人,穷人家的门总是开着不加锁的。李不安在吃饭前就坐到人家屋里等着,等人家的媳妇回来烧饭,他又出去,四处游荡。估计人家差不多该开饭了,他又回去把吃饭这件事做完。
  有时候他吃完饭也会神气一下,说:
  “小翠子,明天不在你家吃了。你去告诉小虫子家,就说他家里多一个吃饭的人。”
  东家吃一顿,西家吃一顿,夜里钻到熟悉的稻草堆里睡觉。刚收下来的稻草香喷喷的,芦花灰白色的绒毛飘得满村都是。有一天,李不安睡到半夜被一对出来偷情的男女惊醒了,那个男人说:
  “你看,今年的芦花飘得特别低。”
  女人回答:“可不是?我脚板上也踩了几个,不信,你就着月光瞧瞧。”
  李梦安和妻子朱雪琴是一对特别沉得住气的夫妻。儿子不回来,两个人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李梦安拿出他的《毛泽东选集》躺到床上去看,他在书里夹了一本薄薄的《黄培英毛线编结法》,一九三八年出版,封面上套印着当时的电影明星周璇穿着毛线衣的照片,眼睛向下斜睨,做望穿秋水状。照片下一行小字:周璇小姐爱用AA绒线。李梦安喜欢从第一页看起,因为以下的每一页都配有一张美女照,烫着差不多的发型,肩上用着垫肩,笑容也是大致相同的。
  朱雪琴今天的目标是照着菜谱做一道药膳“西瓜鸡”。她拿起她那本《毛泽东选集》进了厨房,打开,念道:
  一只西瓜,削顶去瓤,留盖待用;一只半斤重小公鸡,洗净沥干水分,整只放进西瓜里,再以火腿片、肥肉、天麻片;盖上西瓜盖子,上笼蒸熟即成。
  原来她在选集里夹了一本手抄的菜谱。
  念完以后,她想起一件事,就拿起长柄勺子,走到厨房的窗户前,伸出勺子敲敲卧室的窗户,喊道:
  “李梦安,没有西瓜怎么办?”
  没听见回答,她只好自己回答自己:“没有西瓜么?拿南瓜代替”。
  她解下围在腰间的围布,叠好,把一只只花边捋伏贴,到卧室去找李梦安。从厨房到卧室,她要经过屋子外面的黄泥地,还要经过坑洼不平的堂屋。这一走,她就看见了许多东西,泥泞的土地,屋子里的泥脚印,又成灰黑色的煤油灯罩。她想起了两年前还在城里,与李梦安住着一幢砖木结构的小楼,四周干干净净,各色花卉按时令开放。入夜,日光灯亮而柔和的光线照着丝绸睡衣。
  她闭一闭眼,就到了李梦安面前。
  她说:“李梦安,今天呢,我想做一个西瓜鸡。你说,我明天做什么?”
  李梦安头也不抬地说:“明天做什么?明天还是做我的女人。”
  朱雪琴无聊地站在床边,动动手,发现自己手里拿着长柄勺子。她想:我拿着这个东西干什么?
  李梦安一抬头,看见她对着长柄勺子思考什么问题,就问:“你拿着这个东西干什么?”
  朱雪琴拿着勺子不经意地敲敲李梦安的腿,勺子和腿共同制造出来的声音让她感到心里很安稳,那声音是结结实实的。
  她试着再敲一下,感觉不错,再敲一下,再敲一下。李梦安扔下书,笑眯眯地问:“你在干什么?”
  朱雪琴说:“我恼了。你成天只晓得躺在床上,话也不和我说。我做菜的时候,希望你坐在旁边看着,我做得好,你就夸奖夸奖我。我若做得不好,你也要夸奖一声。”
  李梦安轻声就:“我看毛选呢。多看看,少吃苦头。”
  朱雪琴一下子提高了声音,长柄勺子也从李梦安的腿骨上转移到髋部。“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干什么?我明天就汇报给你们的校长,就说你成天看资产阶级小姐。你堕落。”
  李梦安坐起来,一只脚在地上找鞋子。嘴里说:“是啊,我已经堕落到这个地步了,你还不依不饶的。啊!”
  他趿拉着鞋子走到门口,回过头来对朱雪琴说:“我去找儿子。把他找回来,还是要让他读书。这回我不让他对我讲一些大道理,你给我准备好一根棍子,一回来我就揍他一顿,他不上也得上。我们李家的子孙,不能出一个文盲,他至少也得像我这样,在大学里教教书,混口饭吃。”
  朱雪琴说:“你什么时候又回大学里教书了?我怎么不知道。”
  
  李梦安回来了。到厨房里坐下,一开口就说:“你烧的什么?哦,是西瓜鸡,真香。我从来没有闻过这么香的菜,你真有本事。我们李家,男人都是干大事业的,女人全在家里做太太,料理家务。那些太太,全是大户人家出身,知书达理,出得厅堂,下得厨房。但是没有一个,像你这样能干的有本事的。当初我娶你的时候,亲戚中有几句嘀咕,说我怎么娶了一个小巷子里的姑娘。我当时就说,你们所有的女眷走出来看看,哪一个相貌有朱雪琴好看。我真是找对人了,我的女人,生得美,又会做什么西瓜鸡。”
  朱雪琴说:“不是西瓜鸡,是南瓜鸡。儿子呢?”
  李梦安说:“我出了大门朝南走。碰到大队书记孙某人。他对我说,昨天,民兵抓了五个偷窃犯,逮了六个耶稣教徒,一共是十一个人,明天让他们站到小学校的操场上示众,请你和我一起站站,凑成十三之数。”
  
  李不安为什么不愿上学呢?理由是这样的:他爸爸李梦安学问高深,结果常挨批斗。在城里是这样,下放到农村还是这样。
  李不安三岁前不叫李不安,叫李小安。1967年秋天,武斗的时候死了许多青年,流弹打死了一个买菜的孕妇,大学里的教授站到台子上挨批斗。这些,都是李梦安看见的。李梦安拿着户口本到派出所去给儿子改名,那名中年男户籍警问也不问就把李小安改成了李不安。
  “你儿子从此就叫李不安了。”李梦安回来对妻子朱雪琴讲。
  朱雪琴正在院子里的井边洗一条鱼,听到这话,她放下鱼,直起身来,直视着李梦安的眼睛,“簌簌”地落下一长串眼泪。
  “你哭什么?”李梦安问。
  朱雪琴说:“我爸妈都是小市民,老实巴交的小市民,我爸读过私塾,我妈没读过书。他们没有教会过我什么,只是教会我凡事都要让着走,有危险没危险的事,都得让着走。实在避让不开,你觉得大难临头了,那也听天由命。我妈说过,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块木头,扛着走……所以我只好哭了。”
  事实证明朱雪琴的预感是正确的。李梦安一时的热血冲动换来无数的批斗,人家问他为什么不安,对社会主义是否存有刻骨的仇恨?朱雪琴受了牵连,在她的厂里检查认错。
  “你怎么样?”李梦安问她,不等她回答又说:“我受不了了。我浑身都是伤,这还是小事,老是那么低着头站在台子上认罪,我觉得特别不像一个人。有一回我偷眼一瞥,只见我的女学生们全站在台子下面看着我,我当时就淌出了眼泪。你也知道,我的女学生们对我特别好,我呢,平时在她们面前也特别像个人。这下全完了。”
  于是李梦安再次拿了户口本到派出所去。
  接待他的是一个女民警。
  “找谁?”她问。
  “我找×××。”
  “干什么?”她问。
  “上次在他手里改了儿子的名字,这次想把名字重新改过来。”
  “他离开这里了。”她说。
  “哦。”
  “有什么事,说。”她说。
  李梦安战战兢兢地递上户口本,指着李不安这三个字说明了缘由。女民警眼珠“骨碌”一转,突然捂着嘴大笑起来。然后,她把户口本砸到李梦安的头上。“这是罪证,不能改。滚。”她说。
  李梦安从地上捡起户口本回家。坐在院子里的玉兰树下,从傍晚坐到夜里十一点钟。当自鸣钟“当当”地敲了十一下后,朱雪琴开了门坐到身边,把头倚在他身上。“我们一家三口,你、我、不安,谁都不能死,好死不如赖活着。”朱雪琴说。
  “不死,那就堕落吧。”李梦安说。
  朱雪琴温存地说:“我跟你一起堕落。两个人一起堕落就不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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