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美哉少年
作者:叶 弥
李不安穿上毛线裤,回到车厢里,把外裤套起来。然后,他就想睡觉,但是他睡不着。车厢里熄了一些灯,留下的灯黯淡地亮着。李不安转过眼睛看着那个女人,发现女人也转过眼睛看着他。女人的身体热乎乎的,一阵一阵地传过热气,让李不安身上又痒了起来。他伸手在身上痒的地方悄悄抓了一把,他不敢用劲抓,那样的话,也许女人又要把他叫到厕所里脱裤子了。
但是他忍不住地痒,痒了一个地方,另一个地方又痒了。他拿了他的帆布包、碗,走到车厢出口处,他看见外面的风了,也看见前方有一个亮着灯光的小站。他想离开车厢,这车厢里有一些让他不愉快的回忆,并不郁闷,并不沉重,但是不愉快。一切都是迷惘的,找不到爱和恨……又不是空白的。
车子停下了。女人在李不安身后说:“外面的风大得很。”
李不安走下火车,被冷风一吹,他身上立刻不痒了。女人跟在李不安后面下了车,慌张地说:“李不安,上来,火车马上要开了。”
李不安头也不回地朝车站外面走。
女人停住了,说:“李不安,你不要把我的名字跟别人说……记住了。”
第十一章
出了车站,李不安找个避风的地方,睡了一觉。第二天醒来,他发现这是个非常小的地方,车站外面是一条窄窄的马路,拾荒的、捡煤的、兜售小食品的,穿梭在自行车和板车中间,火车不时地经过这个地方,鸣叫一两声,又威风凛凛地离开。但是谁也不去理会它,顾自做自己的事情。
公路边上是地,种着庄稼。这个季节里,地里没有可供李不安偷食的东西。他沿着公路朝北走,他是从南边来的,必须朝北边去。李不安走啊走啊,想明白了一个道理:上一顿不管吃得多么饱,下一顿还是要饿的。
他想起了那个名叫章四瓦的女人,这个女人让他的生活变得模糊不清,让他所经历过的疼痛变得麻木了。
将近中午时,李不安碰到了另一个少年平安。
平安背着一只长长的竹篓子,手里撑着一根竹棍。竹棍上从头到尾粘着纸,纸上写着大大的毛笔字。
李不安看见他伸出长长的火钳,在垃圾堆里翻来翻去。他的姿势有点特别,他不弯腰。李不安观察了一会儿,明白了:他是个瞎子。
瞎子平安忙活了一阵,捡到了几张破纸。他把纸和火钳放进竹篓子里,柱着竹棍朝李不安这边来了。
“嘿。”他伸出竹棍戳戳李不安,“我知道你在看我。我是个瞎子,这里的人都知道我平安是个瞎子,从小被父母扔在煤堆上,是老刺猬收留了我,养我到今天。我没什么报答他,就每天出去捡一点煤回去。我们这边产煤,但是煤质不好。老刺猬说,你既然出去了,就多做一点事情,顺带一些纸回来……你是个外地人,我知道,本地人从不这样看着我做事情……你叫什么名字?”
李不安说:“平安,我叫李不安。”
平安说:“怪怪。咱们名字里头都有一个‘安’字,但意思是不同的……李不安,你知道老刺猬让我捡纸回去干什么用?”
瞎子平安把竹棍用劲在地上顿一下:“你看这棍子上的纸都是我捡来的,纸上面的字都是我写的。老刺猬教我写字呢。老刺猬说我特别聪明,可惜是个瞎子。”
李不安凑上去看,只见纸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些字:吃饱太平。活着有劲。共产党是大救星。活了一年又一年……活了二年又三年……
李不安问:“为什么说活了一年又一年,活了二年又三年……”
平安说:“老刺猬讲,人活一年,就得谢一个人。一年谢爹,二年谢妈,三年谢列祖列宗,四年谢共产党。四年以后就有得谢了,因为共产党很多,你得一个一个地谢……这样一路地活下去,一路地谢下去,有时候就觉得不耐烦。就想,唉,活了一年又一年,活了二又三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到头。你只能自己不耐烦自己,你不能埋怨你感谢的那些人,那些人一个也不能得罪。他们让你活,活得好不好是你的事。做人要有良心,你就是饿得只剩一口气,也要用半口气感谢所有的人……老刺猬还讲……”
李不安说:“我不听了……我肚子很饿,我要跟你回去。谁让我俩有缘?谁让我俩名字里都有一个‘安’字。”
平安反驳道:“谁说都‘安’了?我俩名字里的意思是不同的。”
李不安扯下平安的篓子背在身上,说:“顾不得那么多了。我们快回去吧。”
李不安和平安走街穿巷,来到一条河边的矮屋子里。李不安走进屋子,闻到一股难闻的味道,然后,他眼睛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片刻之后,他的眼睛适应了屋内的黑暗,他看见屋里有两点荧光。他想,这是猫眼吧?不对,这是人眼,他看见人的模样了。
“老刺猬在家吗?”李不安问。
那两点荧光一动,传出声音:“平安,这个小家伙干什么来?”
平安说:“爹、爷爷、老刺猬……这个人叫李不安,他肚子饿了,到我家来吃饭。”
那个声音说:“那不是来剥我的皮吗?”
李不安四下鞠了一圈躬:“爹,爷爷,老刺猬……我不是个流浪的人,我要到青岛去见一个人,见了以后就回家……我暂时住在你这里,给你干活,不白吃你的饭,有机会我就走……爹,爷爷,老刺猬……”
平安哈哈大笑:“我家没有那么多人,爹、爷爷、老刺猬是一个人,就是老刺猬。我从小什么都叫,爹、爷爷、哥哥、老刺猬、奶奶、祖宗……老刺猬嫌烦,说,就叫老刺猬吧。我有时候还是想多叫一些称呼,就叫,爹、爷爷、老刺猬。”
老刺猬说:“我也是有名有姓的,平安,你告诉他,老刺猬叫什么。”
平安大声说:“于光达。”
老刺猬说:“听到没有?于光达,光耀、显达……多亮的名字。我三十岁那年,决定不用人家叫我这个名字了,人家老是叫我,于光达,于光达,听着就像在骂我。我就给自己起了个绰号,叫老畜生。但人家说,这个绰号不能叫,明明是人,叫老畜生。我又改成老刺猬。人家又说,老刺猬,也不是人嘛,但是叫上去比老畜生好多了,既然你一定让我们叫老刺猬,不让我们叫于光达,我们就叫你老刺猬吧……一晃三十年过去了,我老刺猬活得跟一只刺猬一样自在,有什么事想不开,我就对自己说,你不是于光达,你是老刺猬……我真后悔啊,早知道起个更轻的绰号,老蚂蚁、或者老唾沫。那不活得比现在更好?”
李不安说:“爹、爷爷、老刺猬……您老人家怎么会想起给自己起绰号的?我们小孩子认为,起绰号不是件好事。”
老刺猬说:“这些事不能跟你说。”
他走过来一把拎住李不安的脖子,捉到屋外的阳光底下看看,说:“好个体面的少年。我看你是有来历的……其实我也是有来历的。我不说罢了。”
又问:“你能干些什么?”
李不安说:“我能烧火、劈柴、捡煤、割草、放鸭子……”
老刺猬说:“行了,你以后就在我这里烧火、劈柴、捡煤、割草。家里养了四只鸭子,每天早上它们自己会出去,到晚上自己回来,不需要你看着它们。除了以上这些事情,你帮着平安写字吧。就是说,扶着平安的手,教他一笔一画地写字。”
李不安说:“我不会写字。我没上过学。我只会写一、二、三、四、五。”
老刺猬说:“那你就跪下来磕个头,拜我为师罢。我来教你写字。我老刺猬生来有福,收了一个学生,又收了一个学生。今后,两个人吃的饭,要分作三份,三个人吃。这样也好,少吃是不会死人的,多吃总是对身体有碍。”
吃晚饭的时候,家里多了一个人。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她到了老刺猬家里,就像到了自己家里一样,点灯、抹桌子、盛粥,从腌缸里捞出咸菜,切碎了,放一半在桌子上,另一半放到碗橱里,说:“这一半明天吃吧,省着点。”一边说,一边拈起一块咸菜放在自己的嘴里。然后,她从怀里拿出一只鞋底坐在炕上纳鞋底。
老刺猬对平安说:“平安,没洗手,就坐到这里想吃饭?”
平安说:“他也没洗。”
老刺猬说:“他是谁?他是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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