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美哉少年
作者:叶 弥
曹疯子伸长了头颈,问他:“你就走了?水也不喝一口?饭也不吃一口?也不和我客气一番,说,不吃了不喝了,我在家里吃过了喝过了。”
李不安说:“不吃了,不喝了。我让你继续睡觉。”
曹疯子又说:“哦,不吃了,不喝了,就不能谢谢我?”
李不安已经走到门边,笑着说:“老曹,我谢你个鬼,昨夜里我和平安在野坟地里淋得像两只落汤鸡。你有钱直接给我好了,非要找点事情瞎折腾。”
曹疯子大叫:“谁不在瞎折腾?谁不在瞎折腾……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畜生,你回来,我要把你揍得屁滚尿流,落花流水,看看我老曹的手段……你回来,我给你算个卦,看看你旅途是不是吉利。”
李不安在门外嚷:“曹疯子,你的卦不准。你说昨夜十二点钟会打雷,雷呢?昨夜十二点钟雷到什么地方去了?莫非钻到你的被窝里了?”
第十七章
接连好天。
平安忙着晒馒头干。几天晒下来,馒头片干得裂开了口子。唐寡妇走过时说:“平安,不能再晒了。再晒下去,馒头片就会碎了。风一吹,就会把碎粉吹走,你抓也抓不到。”平安慢悠悠地说:“吹走就吹走吧,那一点点小碎粉,我不在乎。那么大一件棉袄,不是也没了?”
平安计划中要带走许多东西:一年四季的衣服、脸盆、毛巾、电筒、闹钟、被子、枕头、茶杯、碗、绳子、小凳子、煤油灯、火柴、咸菜、馒头干、米、面粉和他捡来的一堆东西。
他把所有的东西一样一样地贴好小纸条,上面写着“平安”或者“不安。”他把大的东西上都写了“平安,”而在一些不起眼又没有多少用处的东西上写了“不安。”李不安不依了,他叫平安重新写过,平安只好让出了一些大的东西。
“你看见了?我把脸盆给你了。”他说,一面把“平安”的字条掀下来,换上“不安”的字条。
“看见了,我又不是瞎子。”李不安说:“你把脸盆让给我了,可是被子、枕头上面还是你的名字。”
“哥,大的让小的。”平安说。
“你比我大,凭什么你做弟弟占便宜。”
“哥,你要想想,也许我们有一天会穷得要饭,那厚着脸皮出去要饭的人肯定是我,你是不会出去要的。你这么一想,就占便宜了,我们就扯平了。”
老刺猬的大姐来了。她一进门,就尖叫起来:“我的老天爷呀!你们在干什么?你们为什么在这些东西上面写字?”
李不安说:“这样上了火车就丢不掉了。”
老刺猬的姐姐说:“你们写的是什么?平安,不安……不安、平安……这是被子吧?这是枕头、这是凳子吧?这都是老刺猬的东西。你们这一走,就像搬了一个家,只剩一个空壳子的屋子。”
“那你选几样你要的东西吧?”李不安说。
老刺猬的姐姐把被子、枕头、凳子搬到边上去,又把脸盆、毛巾、茶杯、碗、绳、电筒、闹钟、煤油灯也搬到边上去。她想了一想,说:“对不住你们,我家里实在太穷,做不起好人。”她把米、面粉、咸菜、馒头干、火柴也搬到了一边。做完这些事,她已是满脸通红,站在那边搓着双手说:“对不住对不住,我不把这些东西拿回去,我男人要打我。他打我的时候,总是一拳先打在我胸上,然后再抓住我的头发稳住我的身体,一脚踢到我的下裆。这么多年打下来,虽然我早就躲得开他那一拳一脚,但他随后来的一顿耳光可是逃不了开的——他巴掌大……”
李不安打断她:“你不要说了,东西你统统拿走。”
老刺猬的大姐说:“真的?你不吵不闹,就这样让我拿走?”
平安说话了:“你们在做什么?我搞不清楚。你们说些什么,我也听不懂……来人啊!有人欺负瞎子啦!来人啊!瞎子快死啦!来……”
李不安唤了一声:“平安!”
平安马上不叫了。
老刺猬大姐说:“那,我把馒头干给你们。你们要不要别的东西了?”
老刺猬大姐走后,他们只剩下自己的衣服,还有李不安的一只帆布包,这是朱雪琴做的,里面还精致地衬了一层旧丝绸……还有平安捡垃圾用的竹篓子。他们把要带走的衣服捆成一包,在上面贴了一张大纸条,上面写着:平安和不安。
李不安说:“这样多好,干干脆脆。不啰嗦不麻烦。”
他们商议了一下,在衣服包上又贴了一张纸条,上写:到此一游。
他们带上了毛笔、煤块、化煤水的小钵子,有了这些工具,他们可以到处写:到此一游。下午,一只蝙蝠掉在了他们的床上,他们把蝙蝠装在一只大口玻璃瓶里,准备带走。李不安到河里舀水,舀到一条小螃皮,小螃皮的鳍条上生有一些暗蓝色,在太阳底下熠熠发亮。李不安把小螃皮放进一只药瓶里。
要带走的东西就是这些东西了。
但是且慢,傍晚,四只鸭子摇摇摆摆地回来了,它们在外面混了好几天没有回来,此刻,个个吃得肚皮快要拖到了地上。平安又惊又喜,说:“你们到哪里去了?你们想死在外面不回来吗?”领头的是头公鸭子,身上的羽毛黑白相间,颈上有一段暗蓝色的羽毛,大嘴长而结实。它知道平安在责怪它,便摇到平安的脚下,不服气地大叫一声:“嘎!”平安说:“你嘎什么?当心平安的棍子。”李不安说:“平安,这四只鸭子我们拿它们怎么办?”平安说:“当然杀了带走,用盐腌着。”李不安说:“我也这么想。不过我从来没有杀过鸭子,你来杀吧。”平安说:“罢了哥哥,你拿瞎子开玩笑。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李不安说:“那好,既然你不会杀鸭子,我也不会杀鸭子,那么我们只能带走两头鸭子,把公鸭子带走,再给它带上一个老婆。余下的两个老婆,一个给唐寡妇,一个给王彪。”平安冷着脸不说话。
李不安抱着一头母鸭子走进唐寡妇屋里,唐寡妇蓬头散发地坐在小凳子上给人家做鞋底。李不安放下鸭子,也不想说话,转身就走。他想,若是老刺猬来做这件事情,肯定是放下鸭子,坐到炕上去,和唐寡妇说上好长时间的话。但他李不安不高兴说话,唐寡妇还赖了他一件棉袄。要是老刺猬知道了会怎么说呢?老刺猬会说:“一件小事……小得不得了的小事。”
把事情看小了,就能原谅所有的人。
唐寡妇说:“不安,这是怎么说?”
她放下鞋底,追到门口来了。
李不安说:“你不要跟着我。老刺猬昨夜里托梦给我,叫我送一只下蛋的鸭子给你,让你家的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过年过节的时候有蛋吃。不过,这只鸭子要把它关在屋里,它喜欢出去,所以老把蛋下在外面。”
王彪来找李不安。
“兄弟,就要走了?”他问。
“就要走了。王彪叔。”
“我王彪还欠你一顿饭,今晚上你带着平安过来。我叫你嫂子做顿好吃的。”
李不安和平安就坐在了王彪的饭桌上,他们带来的鸭子被王彪放进了他的鸭栏里。
李不安把手放在桌子上,端端正正地坐着,颇为严肃地说:“王彪叔,打扰了。”王彪说:“自家人,不客气。”说着,王彪掏出五块钱放在桌子上,说:“路上买点茶水喝。”李不安拿起钱来放在口袋里,还是说:“王彪叔,打扰了。”王彪的声音低低地:“自家人,不客气。”
吃了饭出来,平安对李不安说:“你怎么老是说打扰了打扰了?一顿饭下来,我听见你说了十七八次打扰了。”
路过镇长家里,平安不好意思地说:“哥,走慢点。我想看看月香。”李不安说:“你这个瞎子,你用什么东西看月香?”平安说:“我知道我是个瞎子,我看不见她。但是你们有一件事不知道,瞎子并不是一点东西都看不见的。有太阳的时候,对面走过来的人,我看得见他们身上带着一团光,那团光就是一个人大小的样子,小人是小的光,大人是大的光,妇人是蓝光,男人是红光。月香和所有的人都不同,她是一团粉红的光。”
李不安说:“那你扒在窗户上看看她吧。”
平安扒到镇长家的窗户上,看了一会,说:“我听见月香说话了,她在灯下面是一团紫色的光。她说了许多话,就是没有提起我。也许在我来之前她已经说过我了,既然说过了,就没有必要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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