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美哉少年

作者:叶 弥




   “不安知道了,不要停……我一冷,妈就知道了,说,不安,妈找件衣服你穿上;我一热妈也知道了,说,不安,脱掉一件衣服;我那里疼,妈更知道,就像疼在她的心上一样……
  “有一次我感冒发高烧,爸爸出差不在家,妈抱着我上医院,那是半夜里,走着走着,妈犯起了胃病,她走走停停,一路走,一路呕吐,到天亮,终于到了医院,先给我挂号,还说,妈真是没用,让你受了半夜的罪……
  “还有一次,我去拿桌子上的热水瓶,被热水烫伤了,一条胳膊上全起了泡,妈先用舌头在胳膊上添,然后再给我敷药膏,说这是个土法子,光上药膏效果差……
  “我不肯上学,爸爸打过我。爸爸拿了大棍子在后面追我,我逃到妈的身边。我逃过去的时候,爸的棍子也到了,妈手一抬,爸爸的棍子打在了妈的手臂上……
  “妈常说,不安,你是谁的儿子?你是妈的儿子;你是谁养的?你是妈一个人养的。快长大,娶了媳妇,让妈替你带孙子……
  “妈常说,不安,妈对你太放心不下,这不是一件好事。妈要学着不想你,不管你……你骑车出去,妈再也不要慌慌张张从屋里冲出来,担心地看着你远去;你到河里游泳的时候,妈再也不能撑着黑伞,站在岸上看着你;同样,你和别人的男孩打架的时候,妈也不会再提心吊胆地在一旁叹气……妈就像前世欠了你的债……妈一碰到你就什么都不顾了……你长大以后就会离开妈,妈从现在开始起,要慢慢适应这个变化,免得到时候想不开……”
  李不安哭了起来。
  老刺猬在李不安的叙说中,安安静静地停止了呼吸。
  第十五章
  现在,李不安要料理老刺猬的后事了。
  唐寡妇哭着给老刺猬换上干净衣服,她一直许诺给老刺猬做的那双新鞋子,终于没有拿出来。但是她哭叫着,是真心的。老刺猬的胳膊硬了,穿衣服穿不进去,她喊道:“我给你穿衣服呢,你配合着。不然的话,这大冷的天,你走在路上又要受凉了。”她一喊一叫,老刺猬的胳膊果然很配合地软了。她说:“就是要相信迷信。”给老刺猬穿好干净衣服,看见老刺猬的嘴张着,对老刺猬说:“我知道你肚子饿,要吃饱了饭才肯上路。不安,你去弄一只饭团子,用线纸包好,放他嘴里咬着。”李不安马上去到人家家里去要了红纸和一个饭团,按照她的要求放进老刺猬的嘴里。
  乔医生来了又走了,看看老刺猬的样子,没有近前,远远地看了一眼,说老刺猬死于心力衰竭,早上医院看就好了。有病要早上医院,不能省钱。你们听好了,有病要早上医院。”
  他走了以后,唐寡妇也走了。陆续有人来看看这里的情景,大家都看一眼,也走了。
  屋子里一时显得十分安静,李不安把平安拉到老刺猬的床前跪下。他现在又累又怕,很想睡下去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问。他想做一个与现在无关的梦,譬如拉着房子上的草爬上屋顶,攀到云的上面去;譬如他当了军官,带着他的勤务兵回乡,去找孙二爷……他不喜欢见孙二爷,但是这次就破个例吧,因为这次他实在又累又怕,而且不知道干什么才好……除了知道不能睡,不能把老刺猬一个人冷冷清清地搁在那儿,他真的不知道现在应该做点什么。所以,只能跪着——拉了平安一起跪。
  他问平安:“平安,你知道现在我们应该做些什么?”
  平安说:“睡觉。”
  他又问平安:“平安,你累不累?”
  “累。我跪在这里也能睡着。”平安说。
  “平安,你怕不怕?”他再一次问平安。
  “不怕。”平安说。
  李不安奇怪地打量平安,一想,明白了:平安是个瞎子,平安看不见老刺猬的样子。老刺猬的样子有点怪,嘴里含着红纸包着的饭团子,侧面看去,嘴巴尖尖的,像一头正在吞吃东西的鱼,是的,有点像他从河里捞起来的鲫鱼。昏黄的灯光下面,他摆出一种严肃的僵硬的姿势,他刚换上去的干净衣服也随之呈现出冰冷的线条。
  李不安说:“爹,你嘴里放着饭团,实在难看。你要是活着,肯定不允许人家把你弄成这个模样,就是饿死,也不想弄成这个模样。这是唐寡妇把你弄成这个模样的。爹,我把饭团拿走吧。”
  李不安拿饭团的时候,突然想起一个问题:“爹,你是喜欢土葬还是喜欢火葬?喜欢土葬,就动动眼皮,喜欢火葬,就动动嘴皮。”
  平安紧张地问:“动了没有?”
  李不安说:“会动倒好了。他是个死人,死人怎么会动?”
  平安再次哭了起来,趋前从老刺猬的头顶摸起,一直摸到老刺猬的脚。哭了一阵,不依不饶地继续问李不安:“到底是土葬还是火葬?”
  李不安冷静地说:“不知道,现在要把爹的家里人找过来再决定。天要亮了,你在家里守着,我先去找王彪。”
  
  李不安去找王彪。已经是吃过早饭的时候了,王彪看见李不安,急忙招呼李不安坐下喝粥。李不安坐下去,端起粥就喝,一碗粥下肚,他的眼泪出来了。王彪从口袋里掏出大大小小的一把钱,拿了一张白纸包好,放到李不安的手里,说:“走,我带你去找裁缝孙大头。他欠老刺猬的十块钱今天该还了。”
  两个人敲了半天的门,才把孙大头从睡梦里叫起。他一看见王彪,忙点着头打个招呼,让王彪进屋坐。王彪把李不安推到孙大头的前面,说:“这孩子是老刺猬收的干儿子,将来是个发达之人。老刺猬昨夜里走了,他要料理老刺猬的后事,你把欠老刺猬的陈年旧账还了吧,就算是看在我的份上,改天请你上我家里喝酒。”
  孙大头咕哝道:“我不会喝酒。我就是会喝,我也不到你家里去喝。”阴沉着脸,到衣服口袋里找出一张十块钱的票子,递给王彪,王彪再递给李不安。王彪对李不安说;“谢谢你孙大叔。”李不安说:“谢谢你孙大叔。”王彪说:“这个孩子,就是这么油滑。”带着笑,拍了一下李不安的屁股。
  从孙大头那里出来,李不安对王彪说:“王彪叔,麻烦你到我家里照看一下,我到老刺猬的乡下老家去一趟,报个丧信。”
  王彪呆着脸沉吟了一刻,说:“王彪叔为你好,给你说几句实话,你去请老刺猬的家里人来,恐怕不会有好事。人心难测,老刺猬的家里人会让你把钱通通交出来,你交二十块,他们会说老刺猬留下的钱起码有一百二十块。他们不花一分钱办老刺猬的丧事,最后还把你和平安赶出去——他们要把老刺猬的房子卖掉……当然这些全是我的猜测,但猜测有时会变成事实。我看你不如在家里设个灵堂,让唐婶在家里替你招待客人,我替你在外面跑腿,一面叫人去请老刺猬的乡下亲戚,叫他们来参加葬礼……你和平安是老刺猬的干儿子,我们都知道的。干儿子就是儿子,谅他的亲戚也无话可说。”
  李不安淌下眼泪,说:“老刺猬是为他的娘下河摸鱼受了凉死的。老刺猬是个孝子,我要把老刺猬的娘请到家里来看看老刺猬。”
  王彪说:“好……好……不过他的娘是个瞎子。”
  李不安说:“瞎子可以用手摸,平安就是这样的。王彪叔,我马上就到乡下去,这里的事托你照看一下。”
  
  李不安走了一夜,又走了半天,才到了老刺猬的老家。他径直走进瞎子奶奶的家里,屋子里寂静得只有风吹过的声音,瞎子奶奶一个人在家,坐在炕上,嘴里咯嘣咯嘣地咬着什么东西。她问:“谁走进来啦?也不说一声。不说,我就叫了,当你是个小偷。”
  李不安走过去,摸摸瞎子奶奶的手,说:“奶奶,我来了,您在吃什么呢?”瞎子奶奶说:“吃山芋干。你来干什么?你是老刺猬的干儿子李不安。李不安,你说我的记性怎么样?”李不安说:“奶奶身体健康,万寿无疆!可奶奶的儿子死了,奶奶你断了根了。”
  老刺猬的娘“哦”了一声,就愣在那里了。李不安袖着两手站在她的面前,也愣着。许久,老刺猬的娘才醒过来,张开嘴,伸出舌头,她把嘴里的山芋干吐了一身,看上去像刚经过了一场什么仪式。她张大嘴,不大满意地说:“这么说,他死了……我再也喝不到鱼汤了?”李不安说:“是的奶奶,我和平安打死了也不会给您下河捞鱼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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