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美哉少年

作者:叶 弥




  平安乖乖地跑出去洗手。
  那女人笑着说:“平安,当心河边滑。你也真是的,穷人有这许多讲究?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你像个地主。”
  李不安站起来说:“我也去洗手。”
  
  李不安出了门,到河边,见平安还蹲在石阶上仔细地清洗手呢。
  李不安说:“老刺猬真像我爸妈,我爸妈也讲究。但是我不讲究,我不爱讲究……平安,你洗了这么长时间的手,你也爱讲究。”
  平安说:“不是……是……我觉得人讲究一点好。我讲究一点,人家就说,你看,瞎子平安不是一个普通的瞎子,他也会讲究呢。再说我吃东西喜欢用手摸,摸了以后再吃,我心里十分踏实,不摸一下就吃下去,好像没吃似的。”
  瞎子平安吃饭时,真的要用手把什么东西都摸一下。他要摸摸咸菜,摸摸玉米饼,上一顿剩下的青菜他也用手摸了,最后,他竟然伸开五指摸摸粥。摸完之后,他的脸上现出满意的愉快的神色,叹了一口气,把手指上沾的食物仔细地舔吃干净。
  老刺猬拿起筷子的时候,严肃地对炕上纳鞋底的女人说:“唐寡妇,你来一起吃。”
  那唐寡妇一本正经地回答:“你们先吃。我有事脱不开手,你没看见我正忙着呢?”
  老刺猬慢慢地吃,他真的吃得非常缓慢,他的嘴好像特别抗拒食物塞进来,每次他总要费好大的劲才能劝说嘴让食物通行。他把碗里的粥喝了一半,把一块薄薄的玉米饼吃了一半,说:“吃饱了。”就把碗朝旁边一推,吸烟去了。李不安正想说我没吃饱呢,我想吃——正想这么说时,平安在桌下踢了他一脚,他就不开口了。
  吃完晚饭,那唐寡妇收拾桌子,洗刷了锅碗,把老刺猬吃剩下的半碗粥和半个玉米饼放到一边。临走时,她对老刺猬说:“鞋底快纳好了,纳好了就上鞋帮。今年大冬天有你穿的。”
  说完,唐寡妇就急急忙忙地拿起老刺猬吃剩下的粥和饼走了。
  平安慢悠悠地说:“她是个寡妇,她有三个孩子,她现在给她最小的那个喂粥,她说了许多次,鞋底快纳好了,纳好说就上帮,去年说到今年,就是没见到送一双来。她纳好的鞋到那里去了?不是我这么问,人家都这么问。人家还这么问我,平安,唐寡妇有没有送新鞋给你爹穿?”
  老刺猬说:“他们多管闲事。以后有人问你,你就说,多管闲事多吃屁。”
  平安说:“我不那么说,那么说不文明。我对他们说,我是个瞎子,我什么东西都看不见。他们说,你可用手摸啊。用手摸?他们真够笨的,新的旧的,我用手摸不出来。
  老刺猬点点头,赞许地说:“好,好。平安是个好孩子,会说话。”
  
  开始写字了,老刺猬正襟危坐。他叫李不安拿一块煤,放在碗里,兑上水。老刺猬对李不安说,这就是墨水。这是假墨水。你看它乌黑的,其实写在纸上不黑,它一会儿就沉淀了,你得拿根筷子不时地搅它一下。只是不能搅得太用劲,不然的话,水里尽是化不了的小煤屑儿,写在纸上面,对不住纸。
  李不安问,为什么对不住纸。
  一纸的黑麻子,老刺猬说。
  李不安先写。
  李不安……吃饱太平……活着有劲……共产党是大救星……活了一年又一年……活了二年又三年……
  李不安把笔一扔,说:“我不写这个,我不爱写这个。”
  老刺猬说:“这孩子……你这孩子,字写得真是有模有样……你想写什么?”
  李不安说:“陶二三。”
  老刺猬说:“什么?陶二三,这个人是什么人?不是你爸爸就是你妈妈,或者是你从小订下的娃娃亲。”
  李不安说:“我不认识她。她在青岛,在东方一片红旅馆里当服务员。我爸爸去看过她,我妈妈也去看过她,现在轮到我去看她了。”
  老刺猬见多识广地评说道:“人要找点闲事情做做,不然的话,人穷着,不找点闲事情消磨消磨,就要想着造反。我每天吃好晚饭后都要叫平安写字——教一个瞎子写字,你不知道有多少人笑话我,但我不管。我对人家说,或许有一天平安的眼睛突然好了,他看见的太阳不是那么回事,月亮也不是那么回事,屋子也不是那么回事……他就想干什么呢?他肯定想造反……平安,是不是?”
  平安回答:“是。”
  老刺猬得意地点点头,说:“是不是?是。所以我教他写字……吃饱太平……活着有劲……共产党是大救星……他会写字了,就不会造反,因为他想,我到底不是一无所有。我会写字。平安,是不是?你会写字了就不会造反,对不对?”
  平安回答:“对。”
  老刺猬嘿嘿地笑起来:“对不对?对,对。吃饱太平,活着有劲。你去问问死人,活着好还是死了好。”
  平安回答:“活着好。”
  老刺猬说:“今天平安写‘好死不如赖活’。”
  平安拒绝:“我不写这个。”
  老刺猬看看李不安:“你写。”
  李不安拒绝:“我也不写。人有时候还不如死了好,赖活着没什么意思。”
  老刺猬着急起来,喉咙响了:“怎么没意思?你这孩子,你才看见了多少事情?告诉你,不管发生了多大事情……咳,不说这个了。总而言之,你想到离开家去看一个陌生人,说明你是个有药可救的孩子。平安,我们今天写‘太阳出来喜洋洋’。”
  瞎子平安直起腰背,像模像样地把毛笔拿在手里。李不安站在他背后,扶着他的毛笔,仿着老刺猬的一笔一画,认真地写:太阳出来喜洋洋。
  老刺猬看看平安,又看看李不安。看看李不安,又看看平安。说:“我老刺猬要是有钱,顿顿让你们吃红烧猪肉,吃干饭。给你们每人添几身新衣服,一人一间屋子,一人一个小床,一个书橱,一个书桌……长大了,给你们每人娶个媳妇。”
  平安忽然说道:“给唐寡妇也添一身新衣服,起一座新屋子。你心里肯定这么想了,就是不好意思说出来。”
  老刺猬一愣。平安已经觉察到了老刺猬的难为情,越加发肆,说:“起一座新屋子,跟她拜堂。”
  老刺猬一口烟呛在喉咙里,呼噜呼噜地喘起来。平安和李不安低着头,抿嘴笑了。
  
  写好字,平安和李不安两个人牵着手走到外面。月亮升起来了,月亮边上拖出一些绢一样的白云。李不安想,可惜平安看不到的。这时候平安说话了,他说:“还是看不到为好。月亮里头有人呢,月亮里头有人不会冷不会热,吃得饱穿得暧,不会被雨淋着冰雹打着,身上不会生虱子,脚上不会生鸡眼……我要是成天看见他们在月亮里头乐,还不伤心死了?”
  平安指点着李不安来到一片宽阔的河滩上,河滩上的土很硬,稀稀落落地长着矮草。平安先坐下来,问:“水是什么颜色?我从来不知道水是什么颜色。我看不见水的颜色,但我看得见太阳的颜色,太阳的颜色是黄的。在我看来,水的颜色应该跟太阳的颜色一个样,这样才相配。”李不安说:“水没有颜色。”平安沉思了一刻,又说:“有一个人——一个小姑娘,送给我两张玻璃糖纸,我把它们放在贴身的口袋里。刚开始时,只要我一动,糖纸就会响。时间长了,任我怎么动,糖纸也不会响了……那个小姑娘是镇长的独生闺女,叫月香……没听说过月亮是香的。她送糖纸给我干什么呢?我又看不见它们。”
  李不安对他的说法不以为然:“人家送你东西,总是一片好意。像小翠子送我一条大黄狗,我明明不想要它,还是带着它走了。当然,大黄狗后来跑走了。你把糖纸拿出来让我看看,是什么颜色的。”
  平安赶紧捂紧衣服前襟:“不行,糖纸一见太阳就会化了。”
  李不安说:“谁说一见太阳就化了?好吧,就算它见了太阳就化,现在是夜里,只有月亮没有太阳。”
  平安说:“见了月亮也会化掉。”
  李不安生气地问:“它会化成什么呢?”
  平安言之凿凿:“它会化成水,就是化成太阳那样的颜色。或者化成一道烟走了……烟也是太阳那样的颜色。”
  李不安骂了两个字:“瞎子。”
  两个人好一阵沉默。最后还是平安打破了沉默,对李不安说道:“我们不说糖纸的事了。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杀过人。你千万不要跟老刺猬说:,他从来不知道我杀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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