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幸存者手记
作者:筱 敏
我说,蚂蚁的脚断掉是不痛的吗?
小苗说,痛有什么要紧?要紧的是它有污点了!污点是洗不干净的,再怎么洗也洗不干净。
我还在等,我也相信那颜色洗不干净,我想,一只蓝蚂蚁不是很好看吗?它拼命要洗干净,是因为它拼命要回到蚁巢中去,我不大明白,它为什么非得要回去。
小苗拿手在我眼前张了一张,这等于拂去了那只倒霉的蓝蚂蚁,然后把立夏的作文立在我眼前。这作文写的是一个传奇的革命故事,这种标准的故事其实没有一只蓝蚂蚁好看,但它遮住了蓝蚂蚁,我不能不去看见。
立夏写的是:
考上中学了,要住校了,收拾行装的时候还差一条被面。母亲很为难,想了又想,终于横一横心说,只好给你用那条吧!母亲打开上锁的箱子,搬出这个,挪开那个,方才从箱底捧珍宝似的捧出一样东西。打开一看她太失望了,那只是一方手织的粗布,泛黄发灰,上面还有一摊暗红的污痕。母亲见她不乐,就给她讲了这被面的传奇。传奇说,这被面是大伯父在延安亲手织的,为了勉励父亲参加革命,大伯父将它送给了父亲。后来父亲在一次战斗中负伤,鲜血汩汩淌出来。战斗正当激烈,战场上找不到包扎带,父亲强忍伤痛,抽出这条被面匆匆包扎了自己,又继续投入战斗,直到击退敌人,他失血过多晕倒在阵地上——那被面上染的是父亲的血迹……
这种故事我昕过不下一百个了,但故事的主角直接是我的父亲,这就令我大为吃惊。从我所知道的父亲到这个我所不知的父亲之间,有一段不见底里的沟壑,假如要两岸相接,只好想象一条危险的悬索,蛛丝一般在半空荡着,他们两个要重叠在一起,就必得有一个具备溜索的本领。我不知道这个危险应该派给谁,或者说,我不知道这当中的哪一个是我真的父亲。
小苗说,这是你父亲的事迹啊!你怎么能不知道?
但是我不知道。
小苗说,你姐姐知道,为什么你不知道?
这个我也不知道。
小苗说,难道他不是你的亲生父亲?
这一问让我惊慌,似乎也让小苗惊慌。但是我真的不知道。尽管父亲是我的亲生父亲。
小苗说,如果是我的父亲,我就一定知道,他所有的秘密我都知道,我一定会知道自己的父亲。
但是关于自己的父亲,我没法猜测小苗知道什么。我们所能知道的是,小苗的父亲很久以前被一辆吉普车拉走了,从那以后再没有回来。大人们一说到吉普车,就立时噎住,还要回头张望一下,仿佛会有鬼的影子跟上来。这鬼的形体比水母更柔滑多变,一旦有某个吸盘黏上了你,无数的触手和吸盘便紧随而来,你越是挣扎,就越是喂给它们你身体无辜和完好的部分,最后你的脚掌也喂给了它们,你站不起来,再不可能脱身。因为有吉普车,结果吉普车之前的事情和吉普车之后的事情就再没有人提起,结果除了吉普车之外,前前后后都再没有事情。
但是小苗不能容忍没有事情。她曾告诉我,她父亲是一个大发明家,他发明了一种能长生不老的方法,就被吉普车接到伟大领袖身边去工作了,这工作可不是比天还大么,所以他一刻也不能离开,所以他从此就不再回到家里。后来,她又告诉我,她父亲是做秘密工作的,绝密,化装成敌人,打人敌人内部去了,搞特别重要的情报,立了很多大功。因为是绝密,所以谁也不让知道,包括她的母亲,敌人丢了情报,急得到处抓人,她父亲特别棒,一点儿都没暴露,什么样的严刑拷打都没办法,连测谎器都没把他查出来。能做这样绝密的工作,那当然是心最红的人,最忠诚的人。再后来,她抱一本很厚的书给我看,书皮是通红的,红色的天空中飘满更红的红旗,小苗翻开其中一页,指着一方革命烈士图像问我,她长得是不是像这位烈士?那图像印刷太模糊了,没法儿辨认。小苗指给我说,看这儿,这儿,这儿,都像,她把额上的碎发推上去,露出发际,说,你看,这儿是不是更像?她相信这位革命烈士就是她的父亲。我拿住书看了又看,她没放手,我拿住的其实是她的手。.那时我已经会提问,我说,可是好像不大对,这位烈士1943年就牺牲了,而你是1953年才出生的呀。这是一个毁灭性的提问,小苗拨开我的手,一下把书夺回去,给我极愤恨的一瞥,就闪开了。
小苗跟我说这些时,总是拿小指头和我拉钩,这是她的秘密,我不能说给别人,尤其不能说给她的哥哥小禾。我知道小禾因为父亲的传言跟人打过架,现在他的额上还有瓦片削开的疤痕。但是他会打小苗吗?我说,他会吗?小苗说,反正你一定不能跟他说,你要保证!
关于父亲的话题,是个困扰我们的话题,这个话题极度敏感,生死攸关,无论在明处还是暗处,都纠缠着那一代每一个少年人。自许或自责,自得或自卑,冷或暖,爱或恨……它在任何时候任何场合都会突然而至,像无从提防的飞刀,嗖的划过人群,扎在我们当中谁的身上。有一些人是有护身符的,那就是他们红色的父亲。另一些人没有,他们不仅得不到父亲的庇护,而且正是因为父亲的存在,构成一个难堪的阴影,时时危及他们。父亲总是比儿子大,要躲在父亲的影子里很容易,但要把父亲折叠起来藏在身后,是办不到的。
因为父亲,一个人生下来是红色的,他就是红色的,一个人生下来有黑斑,那黑斑只会随着时间扩大,他就一辈子是黑色的。
我从不询问我的父亲。父亲面上的颜色看着像是总不大对,无端让我忐忑。那像一片背阴的洼地,许多事物看不分明,很少照进阳光的颜色。而我当然是喜欢阳光的,我只是不时幻想,假如有一天,我也像那个幸运的老渔夫,网上来一条神奇的金鱼,它许诺满足我的一个愿望,我一定不会犹豫掂量,因为没有别的愿望会重于这一个愿望,我要仔细告诉金鱼这个红色的愿望,我最担心的是金鱼听不大懂。等我回到家时,将看到一派艳阳,父亲高大伟岸,明明朗朗等在门前,他依然不语,我却知道,他以往岁月的每~页,都是最纯粹的红色,都是立夏作文里所写的那种标准的革命故事,没有丝毫杂质和疑点。我只是惊奇,我还没网到金鱼,竟然就白白得到了一个好的故事。
我想这张少年报应该归我,小苗收藏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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