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幸存者手记

作者:筱 敏



子里搬出来一些纸摞,接下去是哗哗的撕纸声音,三层楼上的过道就燃起火焰来。
  这就是那些黑材料吧,我想。
  楼道的外侧是通透的矮围栏,透过栏杆看到的火是一明一灭的,被切割过的。而楼上和楼下的吼声却搅成一片。
  风很大。
  风把火苗拽出围栏,当空一撒,一时我们所见的空中,就纷纷扬扬飘舞着星散的火焰。
  楼下的吼声陡然涨了,是海潮陡然立起来的声音。不知怎么一来,扔石头的事件就发生了。先是有一颗石子儿从人群里扔出来,砸在校长室的玻璃窗上,又一颗石子儿扔出来,砸在校园的铁门上,然后石子儿就接连不断地扔出来,向围墙扔,向灯柱扔,向带着火苗的纸片扔,向风中扔,或者这么说——向这个世界扔。具体的目标其实并不要紧,要紧的是扔了,是拔节的骨髂里面的响声,石子儿和空气摩擦的响声,是秩序井然的世界里什么东西破碎的响声。
  当然我也扔了。我不知道我是朝什么扔,这用不着想,因为我在人群里。
  这是一个少年人的世界。老师消失了,校长消失了,工作组也消失了。这是一个风的世界。外国的老神话说,风的形状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而在我们这里,风的形状是一个臂上张着旗帜的少年,这是过于巨大的旗帜拽着许多小身躯漫空舞动。
  不再有上课的铃声。
  我们在校道上玩掷沙包的游戏。先用手心手背的办法,把人分成两拨,一拨是掷的,一拨是被掷的。掷的人分立在场地的两头,做攻击手,被掷的立在他们中间,做活动靶子。沙包由场地这头掷过去,从那头掷过来,嗖嗖的,往复不已。被掷的就在场子里面不断奔跑,躲闪。当沙包在这头的人手里,要迅速退到那头,同时盯紧这头的动静;沙包到了那头,又迅速转身退到这头,以躲开那头的袭击。被掷中了,那叫做“死了”,这个“死了”的人就得退出游戏。如果被掷的有一个人足够机灵和幸运,不但自己不中弹,还能截获一个进攻中的沙包,那就是截获了一次生的机会,可以救还己方一个“死了”的人。但游戏的必然进程是被掷的一个一个“死”去,因为进攻的机会是无限的,逃生的机会再多,也是有限的。到被掷的~方“死”完了,~轮游戏就结束了。接下来就是角色轮换,被掷的换到场地两头变成掷的,掷的换到中间变成被掷的。
  中学部的同学沿校道扎了长长的竹篾墙,他们在那里刷大字报。大字报是这样一种东西:自由地找一些白报纸,或者就用废报纸,写上许多墨字,然后自由地糊到墙上,供过往的人们自由观阅。这是我们熟悉的一种表达方式。它常常是一种同题作文,意思也是规定好了的,比如批判声讨“三家村”。像童话中的魔杖一点,它们便哗啦哗啦往墙上跑,文章本身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制造了一种声势。但这一回有些异样,魔杖的一点是把那些规定破了,变成了自由作文,这样的作文不用谁来批改,不用谁来准许,它自由贴到墙上,就是发表了。一个人可以向世界说话,一个无论怎样卑微的人。一个人以这样的方式向世界说话,一群人也以这样的方式向世界说话,说话,彼此的声音是一样大的。
  这种游戏比掷沙包要有趣得多。我羡慕那些会写大字的人,更羡慕那些会写大字报的人。我当然想向世界说话,但我不习惯自己的声音,可能我也还没长出声音。
  但是在校园里自由地跑来跑去是好的;不再怕老师点名,不再被老师罚站是好的;可以大声说话,而且可以用硬纸卷一个喇叭筒说话是好的;每天新刷出来的大字报那新鲜的墨色是好的;大字报新鲜的传闻、新鲜的激情、新鲜的旬式是好的;一个跟以往的夏天完全不同的夏天是好的;每天都可能有未知的事情发生是好的;一个纹丝不动的世界和一个狂风大作的世界相比,刮风还是好的。
  有了这些“好”,对“造反”、“革命”我还是缺乏想象力,它们在我这里,是一些金属一样的锂亮的声音,图像却是很滓蒙的,光在浑蒙里面~闪一闪,只映出浑蒙超出想象的巨大,没有更多的什么能让我看见。
  我就用这样的眼睛看着墙上不断涌出来的新鲜的墨字,比如说这么一篇——
  资产阶级的右派先生们,我们很理解你们的特殊心情:你们被我们专政了,你们痛苦了,你们也想喊一声“造反”了。无怪乎,最近出现了左派、右派齐喊造反的怪现象。老实告诉你们,珍珠不容鱼目来混杂。我们只许左派造反,不许右派造反!你们胆敢造反,我们就立即镇压!这就是我们的逻辑。反正国家机器在我们手里。
  我确认了“国家机器”是一个词而不是两个,这对于我就是一个新词。起先我想象一列火车,正面开过来那种山摇地动的威势,那个看不见眼睛也看不见耳朵的黑铁巨物,那种震慑一切的吼声。在它的轨道上,任何生命都如同无物,它一往无前,从不在意它碾碎了什么,它碾过的一切它全都视而不见。后来我又想象一台冲床,从天而降横截道路的那一种,冲柱拉起来,露出饕餮一般饥饿的空洞,空洞吸力巨大,周边的物质都是晕的,旋涡似的往黑洞里倾倒,如同原料必然被喂进去,干钧冲柱闪电般往下一冲,发一声尖锐的巨响,一个中规中矩的齿轮就冲毕吐出来了。我舅父的一只手,就是在一秒钟内变成了一只血肉的齿轮……但是这些都似乎还小。我的想象力也还小,对太巨大的事物,我也无力去想。况且机器的巨大更可怕,它超乎生活本身,你永远不知道在那里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又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
  结果是,“反正国家机器在我们手里。”这句话我来回读不懂,“国家机器”固然不懂,“我们”也不懂,最后连“反正”也不懂。
  风很大。辨不清是地面掀起的风还是天顶泻下的风。
  满世界都是门窗的摔撞声和破碎声。
  创世神话
  这个世界已经被创造过干百次了,每一个民族都有自己的创世神话,每一个时代也都以刨世神话开启。一团星光在人的梦中溅落进射,将梦扩张为万丈光芒,那光芒就淹没了一切时代,使又一个创世之神威赫赫诞生。
  然而神不堪孤独,神有足够的伟力排遗孤独,神乐于欣赏自己的伟力。因之呼风唤雨,制造圣光或制造洪水;因之抟土造人或引绳作人。于是人海潮涌,一浪一浪上涨,掀起如雷的欢呼声,向其朝觐。神需要这朝觐,人也需要这朝觐,朝觐是神的秩序和人的秩序,是天和地的通衢。天庭的神在朝觐之中降落,仆地的神在朝觐之中升起,于是山岳江海变乱,地震频仍。
  神创世是节庆。神倒地是节庆。朝觐是节庆。变乱也是节庆。
  我们是无神论者。在为我们崇高信仰而设的节庆里,置身漫无际涯的人海,我们向人民领袖挥舞着花束和彩带欢呼“万岁!”,表达感戴和景仰,领袖答以慷慨的挥手,说:“人民万岁!”我们就泪如泉涌,由衷地服膺这人民之神,服膺作为人民最高意志的主义。我们信仰人民。
  人民是作为一个整体而存在的,以海洋的形态存在。无论从里面剔除多少个体,什么样的个体,它依然是密实的、不变的;无论岸上是洪灾还是荒旱,无论击打它的是沙尘暴还是陨石雨,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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