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幸存者手记

作者:筱 敏



我期待她愤怒地哼一声,说不要相信,那是谣言。但是她并没有哼。我从屋里跟她到屋外,从屋外跟她到厨房,帮她洗菜淘米。淘米水白花花流入水槽,母亲吸着气说,那个时候能喝上这么白的米汤就好了,那个时候谁舍得淘米?我把锅坐到炉子上,问母亲是不是真见过死人。母亲说那个时候我们省里要好一点。我伺她好一点是什么意思,母亲曾经下过乡,是不是她去的乡下好一点?母亲说她下乡是后来了,那是另一场运动,要恢复农村的生产。我问她恢复是什么意思。母亲说农民不愿下田了,因为做与不做都一样,因为没有裤子穿,恢复就是动员农民下田劳动。早晨天不亮,先敲了钟,干部就开始一家一家敲门,钟敲到三遍,再到五遍,巴巴地等着,没有人出来,这样就要挨家挨户去动员,农民真是没有力气走路,拖出一把锄,拄着也大半是当拐棍用。这样动员到接近晌午,可以动员出来几个人,方才慢慢拖到田里去。恢复就是抱一只公鸡,一个村子一个村子走,看哪个村子有秘密藏起来的母鸡,给它们配种。那是整个公社剩下的惟一一只公鸡,公社干部没有钟表,才留下它来打鸣。一个几千人的大村子,三年没有孵过一窝小鸡,三年也没有一个婴儿出世,妇女走路都手捂肚子,这么屈着,因为太瘦,子官脱垂。我想我的声音一定更小了,但母亲还是听见了我的追问,她说,我们干部是有粮票的,交到大队食堂里,在食堂打饭吃。用一个小盆般的碗,打一碗叫粥的东西,也就是一盆清水,水底沉着几粒煮烂的米,有时有几截番薯藤。先把一盆清水喝下去,那就是饱了,然后慢慢享受碗底的米粒。最享受的事情是去公社开会,到那里可以吃上一碗有菜叶子番薯叶子拌在一起的蒸饭,按各人的定量给,当然干部才有定量,农民没有,那开的是干部会,去公社要走二十里路,但没一个人不争着去。我问母亲得过浮肿病吗?母亲说得过,得了浮肿病,可以凭医生证明配给五斤糠,而农民得了浮肿病,就抬到一个棚子里,用一种草药来熏,命大的就熏好了,熏不好的就留在那里,等人抬出去。我说那么死人的事呢?真的饿死过很多人?母亲停住了,木了脸说,小孩子知道什么,你不要出去乱讲!
  我没有乱讲,其实我已经不会讲了,我觉得一个城堡轰然坍塌下来,一座城轰然坍塌下来,我不知所措。
  现在我相信的确存在一条罪恶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
  
  门外的人与门里的人
  
  夺权,这在无权者的梦想里天然合理,在权力失尽的无权者那里尤其合理。然而梦里的事情多是一些光和影的事情,闪烁,含混,断裂,杨絮一般当空飘舞,却落地即融,无迹可寻。
  无权者恐怕很难理解权力,权力对于立夏来说是两样东西,先是一道威赫坚硬的铁栅门,后是几个掂在手里没有重量的木头章子。
  铁栅门与权力的形象更接近,它是类似巴士底那样的象征物,立在舞台当中,成为悲壮剧的不可或缺的角色,比起那些木头章子,它更容易成为堂皇的布景。
  立夏冲向省政府那道铁栅门的时候,怀的是巴黎人冲向巴士底、俄国入冲向冬宫的激情,并且同样英勇。略为不同的是,冲锋的啸声里,不仅有无权者的呐喊,更有最高权力者的号鸣。
  人们将身体汇成排浪,呼啸着向铁栅门撞去,立夏也夹在排浪里向前撞去。排浪汹涌,它的能量全在它的汹涌之势,它不断地撞上去,前浪撞上铁铸的障碍物,后浪又撞上去,怒吼着挤压前浪。立夏忽而两脚腾空了,像一个水滴被抛到空中,忽而从浪峰上跌落,溺水,沉没。立夏忽然感觉到她的胁间生脆的一响,这当然只有她一个人听见,她不知道这是一根肋骨断了,继而肋间烧灼了一般,使她的心也烧灼了,于是她更加勇猛地撞向前面。
  铁栅门的坚牢使人们愤怒;铁栅门顶部矛一样排列的尖刺使人们愤怒;门后面用铁青面孔朝外喝斥的人使人们愤怒;头戴钢盔手持上了刺刀的长枪的人密密排列,更使人们愤怒。那一刻整个世界都消隐了,不存在了,存在的只是这一道拦住了全世界的冷冰冰的铁栅门,现在人们的愤怒也将它烧烫了。
  虽然铁栅门是硬的,而入的身躯是软的,但仅一道铁栅门究竟挡不住持续暴涨的愤怒。可是门后面有枪,那些持枪的手随时可以用子弹来加固他们的门,因之冲决与否都是危险的事情。然而那是一个奇幻的时刻,在一层层权力之上,有一个最高的指令,不让门里的人拔出枪来,他们的枪卸了子弹。于是,门里的权力者一时成了弱势者,铁栅门先是被撞弯了,接着就被冲开了。
  事后我问立夏,如果他们真的开枪,你们怎么办?
  立夏说这不可能,人民政府怎么能向人民开枪昵?
  但是这个逻辑好像不大对。人民要夺人民政府的权,这个逻辑让我想不清楚。人民和人民政府是两样东西么?人民和人民政府之间为什么要有一道铁栅门?为什么要有枪?’人民为什么要对人民政府发动革命?是不是说这个人民和那个人民不一样?有政府的人民和没有政府的人民不一样?
  我说,门外的是人民,门里的是人民政府,是这样么?
  立夏说是。接着她又说不是。她说这太复杂了。这就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这就是与以往的革命性质不同的革命,这就是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敌人出在我们内部,混进党里,政府里,军队里,因此就是刺刀向内,在内部爆发革命……
  这就是说,门里门外的双方都是无产阶级,因此双方都听从最高领袖的号令,而革命正是这一号令。这不是我们与他们,而就是——我们。如果说革命必须有~个他们,那就是在我们内部清除出他们。但是,人怎么可以把与自己完全两样的东西称为我们呢,再说,既然我们内部已经产生了他们,而且已经恶行累累,怎么就肯定他们不会开枪呢?可以肯定的只是门外的我们不会开枪,因为我们根本没有枪。所以,那道铁栅门被冲开,仅仅是偶然的,是一个侥幸。
  立夏胁间敷了膏药,喘气的时候那里一起一伏,像有一只被追急了的野兔子卧在里面,慌慌的,一突一突地喘。一个身材奇高的人和一群人打街面走过,弯进来看立夏,他们说的就不是野兔子,而是野牛。那个奇高的人说史前人的洞窟岩画上有受伤的野牛,身上带着箭矢,卧在壁上便是那么样地喘,你几乎能隔着一万年,听到它愤懑的吼声。
  那个奇高的人果然就叫高扬,果然就是传说中在大学里读工程力学的那个学生。他可能是用工程力学领袖学生运动的吧,其实以他的身高,在人群里面也不好躲,当一个一个排浪涌来,他只要站在那里就行了,那总会是浪尖的位置。
  他们说的是打碎国家机器。
  那个十七年前建立的国家机器有许多部件是老的,从旧机器上搬过来的,通体是陈年旧疾,梗阻,硬化,咳咳喘喘,这和马克思的理想相距太远。那些老官僚新官僚盘踞在这个机器上,盘根错节,拉历史车轮倒转。我们需要打碎旧的国家机器,需要改善无产阶级专政,革新社会主义制度,这一切,没有强大火力的摧毁,没有强大炮轰的震撼,没有高温度的熔炼,没有革命造反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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