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幸存者手记

作者:筱 敏



红旗反红旗,是我们最危险的最主要的敌人……对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必需彻底批判,不能采取折中主义……
  立夏站在那里。父亲把一支烟吸了两口,立夏就伸手夺过来,说,你答应过一次只吸半支烟。父亲承认这是事实。立夏顺手把烟剪断了,燃着的半截还给父亲,余下的半截放回烟盒里。父亲说,我的意见还是不要剪断,我认为比较好的办法是吸完半支就掐灭它,下次可以重新拿出来再点,这样只会有一个烟头,而剪断了就是两个烟头,那会造成不必要的浪费。立夏同意了,说,那你要自觉监督自己,昨晚我就听到你咳嗽很厉害。
  父亲跟立夏说话的口吻,显然与跟我们说话不同,尽管他也说立夏还年轻,还小。立夏就可以不同意,说,那你十七岁的时候是在做什么?父亲刚要答,却又咳起来,一句话被咳得七坼八裂,像一地残骸似的悲惨。
  父亲说,那时我见过封报,后来也见过,那都是上面往下封,从来没有下面往上面封的。
  立夏说,这不就对了吗?这叫做史无前例。
  火如何逆风而行
  旧历新年如期而至,这是数千年的历法规定好的。经历过一场破旧立新的暴风骤雨,这年的年关驱除了许多旧俗,张挂了许多革命,一时红彤彤的,看着也很喜庆。如同洪水冲刮掉地表的熟土,同时在兀现的生土上流播新生的种子。1967年的春节就这么来了。
  熟土下面依然是土,即便眼生,脚掌踏下去,也有一种硌硌的生。但土还是土。
  小煤球炉搬到屋里,屋里就年节似的暖了。母亲在炒葵花子、南瓜子。一年到头都稀缺的花生油这会儿童话般地变出来了,母亲用这些苦心积攒的油,炸滚了黑芝麻的粉果子和裹了爆苞谷的粉果子。粉条和腊肉也从房梁上下来,摆到碗橱上了。四下里都是年的气味。
  但是立夏闻不着这种气味。她忽然听说军队进驻了《红城日报》,军管小组张贴通令,宣告军队不支持封报,封报是受坏人挑动的反党行为。一个粉果子在立夏手里还没倒腾凉快,更没来得及咬,她扔下就跑出去了。
  立夏们的封条揭下来很容易,还有比揭下那些寒碜的封条更容易的事吗?其实连揭都是多余,那些巨型的机器只需管自开动,再鲜艳的封条也便自行粉碎了。
  父亲命我追去找立夏回来,我当然不是立夏的对手。当我追到报社附近的时候,路面的车和人已经很乱,报社的铁栅门已经合死了,门前还站着荷枪的兵。铁栅门外聚了很多人,这些都是被挡在门外的人,人群里虽然有三两支旗,但多半不成队伍,就像水没有河床,乱乱地泛滥到马路上去,因此马路上的车也乱。立夏瞬间就消失在人海里了。
  这些人与其说都是以为自己有力气去顶住车轮的人,不如说是被飞来石块惊出蚁巢的人。他们疾疾然汇聚而来,自是由于一种愤怒,但更多的是因为莫名所以的惊恐。在坍塌了的权威后面,突然冒出一个军管小组的更高权威,这是人们没料到的。
  电喇叭在高处不断地宣读军管小组的通令,那是个压倒一切的声音,无可辩驳的声音。在这个声音里面奔来撞去的人,就像在飞来石块下面乱腾腾的火蚁,既没有结群的意义,也没有单个的意义。可能他们到这里来是想申说,想辩解,但是那个压倒一切的电喇叭并不是一只耳朵。那个通令的字句从制高点上不断砸下来,非常冷硬。由于这些字句不断地砸,它们的力量就不断地放大,这种不断的射击不仅使人无从还击,甚至使人根本看不清自己。
  人们先是对着荷枪的士兵喊叫,对着电喇叭喊叫,对着张贴通令的大铁门喊叫。人们可能希望铁门张开,有一个长了耳朵的人脸露出来,但是没有。然后人们就互相喊叫。后来声浪中冒出旗帜来了。这面旗帜忽啦一扬,人们的心也跟着忽啦一扬,接着眼睛就贴到这旗帜上了,旗帜左右招展,人们的眼睛也左右招展。
  有了旗帜,人流开始朝一个方向流动。火蚁是用触角一只一只传递信号的,人只需要一面旗帜,所以人的结群比火蚁快,它不需要个体的触角,它直接跳过了单个人。
  路灯亮起来,我才知道天已经金黑了。人流有了一个明确的目标,因此行进得很快。
  跑过几条大街,我发现人流是在朝军区的方向奔涌。实际上这时人流已经上了那条没有分岔口的沥青路了,这条路跟城里的街道不一样,它没有人行道,没有公交车,没有商店和菜市场,因之很肃静,很萧索。
  正是此时我看见了立夏,她反过身来,向人群领呼口号——誓死保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因为她一反身,我便看见了她,加之我听出了她的声音。我赶紧上前拉住她的衣角,却一时喘得说不出话。她继续在走,因此我也趔趔趄趄被拽着走,不由绊到了好些跟随她的人。她当然想甩开我,而我当然不放,这样往复拉扯,还是有一瞬使她偏到了人流边缘。我赶紧说父亲叫她必须立刻回家。她说革命无需父亲批准。我说,你们到军区去干什么?那是禁区。她说,什么叫禁区,总得找个地方说理。人潮卷过来,一推一裹,我们就被冲散了。
  军区大院的围墙用的也是红砖混合土,但是它大,它长,而且厚实。沿着围墙一路走下去,实际上是令人心慌的,因为它没有尽头。人潮涌到这里.汪在大门前的洼地上,自然盛不下,便顺着墙根向两边流淌。那么汹涌的人潮,淌着淌着就涸竭了,面对这样长大厚实的墙体,这样的人潮还是稀疏,落寞。后来军管委员会的通令说,这些所谓的造反派在少数坏人挑动下“包围军区”,“冲击军区”,至少包围二字是这样的人潮做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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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能保留一些潮水状的人群是在大门前一片不大的洼地里。人们冲着大门叫喊,要军管小组出来,要军区司令出来,权力者出来,带着耳朵出来。
  报信的兵进去了,然而迟迟不再出来。人们无法止息愤怒的激浪,便要发出内心的声响。几个学生屈起自己的腿拼成一个平台,让他们的领袖站上去演讲,或者说是让站上去演讲的人成为他们的领袖。
  立夏也上去了。立夏说,我们今天团结在这里,不是为着个人的利益,而是为着革命!为着文化大革命的正确方向!为了造资产阶级司令部的反!批判资反线是革命行动!斗争走资派是革命行动!封红城日报是革命行动!军管小组却颠倒是非,把反党反革命的帽子扣到我们头上,他们是根据十六条的哪一条?毛主席指示的哪一条?我们要求军区领导做出解释!我们要求军管小组收回这个错误的通令!我们强烈要求人民军队支持革命造反派的革命行动!难道他们要坐到资产阶级司令部一边去镇压革命吗?难道我们会被这一顶帽子压倒而放弃革命吗?
  立夏说得慷慨激昂,四周的掌声和口号声也慷慨激昂。比起几个月前独自站在自行车架子上摇摇晃晃散发传单的立夏,这个立夏有了一些令我眼生的粗壮。
  “星火公社”就是这样成立了。有人登到那个平台上,振臂一呼,立时应者如云,于是,星火公社就平地里诞生出来了。我不知道巴黎公社是怎样诞生的,只觉得稀疏的星空之下,恍惚已是巴黎的街景。这条路上就连路灯也是寒露的气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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