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幸存者手记
作者:筱 敏
向东是体校里练标枪的。他说那天他没有使用标枪,因为他在场的时候手里没有标枪,他掷的是并不称手的桌子腿。他是次日到医院里去缝小腿上的口子,才看见向红的。
向红的断肢是苒植了,她被送去的医院是以断肢再植著名的,这项技术曾被说成是独立自主自力更生的辉煌成果,是一种无往而不胜的伟大思想的证明。但是向红的手没有再植成功,它一天天变黑,变枯,变成焦炭,最终以一次截肢手术而结束。因为组织坏死,截肢的部位便要往上移,这样剩给向红的手臂就更短。在那里别一只红袖章,可以使手臂延长几寸,再往下就无所有了。那只袖章干瘪着悬在那里,飘摇,看着心里不是痛,是渺渺茫茫的虚空。
但向红自己是痛。她痛起来是莎草在风暴中的样子,有一种非人间的声音,那是一株莎草,而非一片莎草,一株莎草不大可能发出声音,那或许是风暴的声音。要是抱住她的肩背或剩下的那只胳膊,不让她被风暴刮走,你会感觉像摁住实验课上被解剖的青蛙,你的手会发抖,你也会因那种痉挛和抽搐而痛。向红说是手痛,不是那只剩下的右手,而是那只不再存在的左手,它痛。指甲被竹签翻开的痛,手腕被长钳拗折的痛,整个手臂被石碾粉碎的痛,电击的痛,铁烙的痛,蜂蜇的痛,开水泼着手背的痛,缝衣针扎破了指尖的痛,冰凌刺入骨头的痛。向红的母亲手足无措,不知抚摸哪里,才能减轻她的痛。向红痛的时候,她的母亲给她冷敷,热敷,用艾条炙灼,用绷带捆扎,在向红看不见的手上和看得见的臂上。她给向红咬_条毛巾,以免她的牙齿损坏,情急之中还把自己的指头伸给她咬,但向红的牙还是开始变形。向东到处去找阿托品和杜冷丁,这东西非常难找,为这个,向东曾经带一帮红卫兵抄砸过一个医疗所,以搜查黑材料的架势,逼当班的小护士交出所有止痛的药品。
这种疼痛不可理解,它来去无踪,一股气流,一声蝉鸣,一句话,都会震动疼痛。虽然人们看见了那疼痛,但人们认为那疼痛不可能存在,人们先是愕然,渐渐也就漠然了。
惟有母亲是无法漠然的。向红的母亲带着向红四处求医,她终于知道这是一种真实的病痛,叫幻肢痛。
旗帜重于生命是谁的真理
现在城里的人们武装的不再是灯泡、石灰和桌子腿,铁矛和钢钎等致命的冷兵器也很快被超越了,战争迅速进入到火器时代,现在人们武装的是步枪、手榴弹和轻机枪。
旗帜重于生命,这是我们自幼信仰的真理。它是通过水和空气进入我们体内的,水和空气无从选择,它从我们降生之日便养育我们,占据我们,这不需要求证推演。旗帜是天空中的东西,比所有人的头颅要高,是尖顶上通向遥远未来的道路,是人的灵魂能够去往的惟一道路。或者说是有了这指向天空的道路,人才有了灵魂。我们不曾见过没有旗帜的天空,因之我们不能想象那样的天空。我们的道德、情操、理想、信仰……总之一切与灵魂有关的东西,都是因旗帜的存在而生成的。如果没有旗帜,个人生命无所皈依,便轻如鸿毛,贱若沙尘。自己的生命如此,他人的生命同样如此。
与从前的天空略为不同的是,现在那里招展的是两面以上的旗帜,而且都是红色的旗帜,它们都指向通往太阳的道路,然而它们又是相互敌对的。
现在,城里的人们大体分布在两面较大的旗帜下,两面旗帜都是鲜血染的,但是隔着硝烟看去,血和血的颜色似乎不同。现在,两面旗帜下的人们都不再称对方为“派”,而是改称为“匪”,“匪”的颜色都被派定为罪恶的颜色,一派为“黑匪”,一派为“白匪”。这样的颜色符号容易培养仇恨,将对方视为非人,进而也是敌人。
我从立夏那里听到的一支歌,曲调悲楚,唱的便是这种仇恨;
妈妈,放我去吧.
白匪的刺刀已经露出獠牙.
战友的身躯已经倒在旗下,
我不是贪生怕死的家雀,
为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甘把血洒。
妈妈,放我去吧.
凶手的枪炮已经点燃战火,
革命的阵地就在我们脚下,
我不是躲在你翼下的乳燕,
不把红旗插遍天下,誓不还家。
唱这支歌的时候,正是一场拼杀之后,一名男学生被钢钎穿刺过胸背,一名女学生被子弹击碎了颅骨。立夏说当时那女学生倒在她身上,她赶紧用手去捂,然而那些白而黏稠的脑浆不断地涌出来,那么热,透过指缝淌到地上,怎么也捂不住。那个女孩子临终时说“妈妈……”,但是立夏不知道那个女孩子的名字,不知道去哪里可以找到她的妈妈。
唱这支歌的时候,一群女孩子围拢在一个宿舍楼的楼顶,楼梯用课桌铺板沙包木桩堵死了,楼下遍布她们所称的“白匪”。这个楼顶成了一个孤岛,她们用自己的课本、作业本、日记本点燃一小堆火,希望火光能被远处和更远处看见,等待战友的救援。
这种时候容易想起妈妈,她们开口唱出“妈妈……”,眼泪就落下来了。
后来就是人民路上声势浩大的游行,这是令我极为震惊的游行。
人潮流淌的不是欢乐、幸福,而是悲愤、仇恨。人们挥舞的不是鲜花、彩带,而是刺刀、匕首。用许多肩膀扛起的不是丰收的果实,而是死难者的棺木。彩旗也消失了,代替彩旗的是黑色的挽幛和白色的灵幡。偶尔也见红色,是鲜血喷溅或者淋漓的样子,上面所现的字句是:“生做革命人,死为革命鬼!”“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国际悲歌歌一曲,狂飚为我从天落!”“以血还血,以牙还牙!”“惩办凶手,讨还血债!”……开路的是两辆架着喇叭的宣传车,喇叭系了黑纱,播放的是国际歌,也有那支“妈妈,放我去吧”。因为节拍不能吻合步伐,所以队伍走得粘滞零乱。天上的云也乱。云很低,青灰色的,庞大而浓厚,也不移动,似乎云之上有粘稠物在降下来,不断地增加云层的负重。地面的气流急剧加热,潮气蒸起,上升。此时云体更加膨大,四周却无处张开,便混乱地堆积着,上下翻沸搅动着,其状汹汹,看着是随时会炸开,落下的将不仅是雨点,而是球状闪电。
这是人民路,横贯整个城市的中轴,十七年来,它总是用于游行的,它的一端紧挨着那个屡屡上演如火如荼事件的体育场。以往游行的队.伍便是从体育场出发,五彩缤纷的方阵从那个魔术袋似的场子里变出来,载歌载舞,由东向西,把节日的伟大幸福灌溉向全城。而今天这支队伍是惟一一支由西向东的队伍。这是一支哀悼的队伍,要向全城展示他们的悲伤。这是一支抗议的队伍,要求权力者倾听和了解他们的愤怒。这也是一支仇恨的队伍,向对手摆出他们的武装力量。他们通往的终点应该是城东郊的荒岗,那里是安葬死者的地方。
体育场里也是云水翻沸,这是另一派群情汹涌的人。他们集会庆祝一个有关红卫兵光荣历史的日子,同时演出一台有关他们的史诗。这个光荣的历史性日子本来是通红的,现在也悲痛地挂出了黑白挽幛,挽幛的字句与外面马路上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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