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幸存者手记
作者:筱 敏
烧大叠的纸需要耐心,你不能潦草地把它们推进火里,得一片片烧。让它们像落叶一片片飘进火里。这些曾经发出过声音的纸片,经由我们的手毁灭了,而不是交给一只无所不能的巨手去毁灭,这似乎让我们好受一点。但其实都是毁灭了。把纸展开扔进火里的时候,我还来得及看一眼着火的文字,我看到立夏的《星星之火战报》,不断卷起来的是“干部子女集中寄宿制批判”,“坚决反击血统论的围攻”,“论特权和特权思想”,“真理往往在少数人手里”,“革命无罪,镇压革命有罪”,“再论人民的公仆如何会蜕变成人民的主人”……
我和立秋把灰烬埋在土里,栽上的南瓜秧非常肥硕茂盛。
这是专政
对面的窗子还反着白光,楼群白得有些反常,抬眼一望,半边天空已经乌了。乌黑合围而来,十分严密,把残存的白光都驱赶到洼地上,白光处于绝地,那白就分外惨淡,很耀目,亦很绝望。
如果黑夜里有一线光亮,即使远在天边,也容易被人看见,而乌黑总是逼迫到头顶,压住了人,人们才蓦然发现。雨点抽下来的前一刻,我们还会祈祷,祈祷它是路过,并不专为袭击我们,它会移到别处,或者很快消散。但其实我们心里明白,这种乌黑总是比我们想象的巨大,它不会自行消散。
乌黑完全合拢只在瞬息之间,它把天与地都紧紧攥在手里,光仿佛从来不曾存在,那种惨然的白光像是只在我的幻觉中停了一停,便化为乌有。雷就这样来了,冰雹和暴雨就这样来了。
我们这里有关雷的传说很多。传说雷会使枯老的树起火,缩为丁点儿木炭,会将小树含水的青皮瞬间剥去,变成进裂的柴杆。我们制造过太阳灯,制造过焰火,这一切美丽的景象,都不比枝状闪电壮观。那种不能以颜色和亮度描述的电光,突然撕裂天空,天空就抽搐着,摔下遍地炸雷。最为巨大的威慑在于你无处逃遁,它不像风通常从某个方向来,它从任何方向来,从任何方向击打,也从任何方向消失。
我看见过两次球状闪电。一次走在河岸上,本来是想去看龙舟的,都听到锣鼓在远远地响了。走在我前面的一个老妇人突然扭转头来,手足慌乱,几乎撞在我身上,嘴里咝咝作响:天啊天啊,怎么能触怒天啊!我站下听了她几句,她去远了,我还没听憧,这时天色骤然一变,雷雨竟就来了。雨是从河对岸横着扫过来的,箭矢一般,凌厉而且凶狠。我来不及跑,也来不及想,河岸如此空阔,只余下一棵没有树冠的大树,我便躲在树身后面。那里果然避风,我贴着足够遮挡两三个我的树杆,甚至没看见白茫茫呼啸而来的弹雨,只听到树杆前面落下比机枪扫射更密集的弹着点。蓦地想起这棵巨树何以没有树冠,我惊跳起来。就是这时候,我看见三个炽白的球状物,从河对岸一个紧追一个直射过来,我的眼睛一下就黑了,再睁开的时候,就是一个一个虚浮的黑影。
父亲听我说起那次奇遇,脸就灰了下去,说,你千万不能躲到树后面,所有高耸的物体下面都不能躲。我说可是我跑不过雷雨,河岸上又没有芦席或草丛。父亲说草丛也是万万不能,他就曾听说有人在雷雨后的草丛里捡到过烧成球状的野兔子。这样我就十分绝望。为了反抗绝望.我说起老师讲过的富兰克林发现电的故事。父亲的脸一路灰下去,竟成了铁色。他说富兰克林在雷雨中放风筝居然没有遭雷击而死,是万分之一的幸运,这样的幸运绝不能够重复试验,尤其不能在我们这片天底下试验。那三个球状闪电没有击中我,已经是万幸,我绝不能奢望再得一次万幸。
小禾出事那天正值大雷雨。
小禾的母亲一直站在檐下,往白茫茫的雨水中看。雨水收起来一阵,又张开来一阵,然而滚雷一直没收。只是忽远忽近。我母亲走过去安慰小禾的母亲,说孩子肯定是被雷雨困住了,在学校里面躲雨,雨收了道上也淹了水,河似的趟不过来,他还得等水慢慢地退,孩子是个懂事的孩子,他一定是把雨衣借给了别人。
天黑齐了。我把一盏小蜡灯放在灶台上洗好了碗,顺便扫干净厨房里的积水,这很费了一些时间。小蜡灯是我用雪花膏盒子做的,把蜡泪的残骸抠出来收到盒里,在火上烤一烤,它们就融成平静的水,然后把一截细棉绳在水里浸一浸,绳头稍稍挑起来,那水很快就泛白凝固了,就是一盏蜡灯。蜡灯把我的影子打在墙上,很大,而且晃动,有些怕人。
小禾的母亲在巷子里走,起初几次听得到趟起的水声,后来水退净了,就只有青石条上孤单单的木屐声。有时走得很急,有时拖着,很沉,很慢。我知道她是走到街口那里,停在那里张望,然后又匆匆赶回来,看看小禾是不是已经回到家里,正在摸黑点灯。
半夜里电来了,灯光无端大亮,很暴戾,硬硬的到处扎人。母亲起来关灯,一路关到檐下,在那里就没了动静。巷子里的一切全都静了,连斜对过楼上的咳嗽声也静了,这样的静寂里能听到很远的虫鸣,听到一片枇杷叶子落下来,摩擦过旁的叶子,最终仆倒在地的声音。
我听见母亲的声音很低,仿佛怕鬼似的,可能还是用手罩住的,她说,我陪你去学校看看。
小禾的母亲说,去过了,全黑着,没有。
静了好大一会儿,母亲说,立夏那会儿也这样,不着家,一去十天半月,连个声也没有。
小禾的母亲说,这回不大对,这里慌,比小苗去的时候慌,比他爸去的时候还慌。
我母亲的声音就续续断断,连接不上,……还慌……那是……那是什么样的慌啊……
而后就没了声响。檐雨落在水洼里,是一朵小水花绽开的清响,落在草棵上,是一只纺织娘跃起来的闷响。
次日午后,抄家的果然来了。车子停在巷口,跳下来十几个着制服的人。他们站在小禾家的门口,核对了一下门牌,就猛可地把门撞开。小禾的母亲大概就站在门后,结果就被撞翻了,我看见她的时候,她正从地上撑起来,鼻子和嘴唇正在流血。
那些人说,是赵小禾家吗?我们是奉命来搜查的。
小禾的母亲掏出一条白手帕,揩了一揩流到唇上的血,跨前一步站着,说,你们有搜查证吗?
那些人并不用嘴答话,而是用手脚,一阵短促的喧响,小禾的母亲就飞起来,落下去,然后跌在一只肥皂箱上面。血涌出来,她的头垂下去,颈和箱角一点一点红了。我一直想不明白她当时那样一条飞行路线怎么是可能的,这中间有几处障碍,除非是经过几次的飞起和跌落,才能从门跌到肥皂箱的上面。然而这个过程我再也想不起来了。
两个带枪的人把在门口,这样事情的性质就很明白——这时节散落群众组织中的武器已经收缴干净,有权力赫然亮出武器的就不是群众。这些人搜查得非常仔细。小禾抽屉上的铜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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