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幸存者手记
作者:筱 敏
放手的一下她突然说,其实我不是我妈妈生的。
我以为我听错了,可是没错。
小苗说,其实他们不是我的亲生父母,我只是寄养在他们这儿,我的亲生父母可能已经牺牲了。不过也不一定,他们可能有一天会来找我……
可是,她怎么可以不是她妈妈生的!
小苗说,他们一定会来找我,他们会带来一只小手镯,跟我小时候戴的那只并在一起,一对,就对上了。他们就认出我来。他们一定会来找我……
可是,她怎么可以不是她妈妈生的!
想象一个高大明朗的父亲向小苗走来,像一个发光体,一团暖和的红雾,我们都很激动。想象亲生父母已经光荣牺牲,我们也很激动。比起一个卑贱的、不明不白的烙印,一辆去向不明的吉普车,死亡到底更温暖和安全。死去的父母即使没有什么光荣可以庇护你,至少也不大会惊吓你,他们会趋于静止而消隐,你比较容易把他们藏匿起来,让那些在人群里乱闪的飞刀找不到他们。
可是,她怎么可以不是她妈妈生的!
世界只有一种合法的颜色,一种幸福的颜色,毫无疑问我们都渴望长成这种颜色。任何一点杂乱的颜色都有碍我们生存。我们拼命奔向纯粹的颜色,这种狂奔很近似逃,寻一条逃脱自身的路,逃脱自身不大明亮的影子。
可是,她怎么可以不是她妈妈生的!
让我庆幸的是立夏的好故事。然而它太好了,反倒让人生疑。
我没能给小苗看到一条血染的被面。我记起来,立夏的被面是碎布片拼成的。我亲眼看见母亲把积攒多时的碎布片摊在床上,挑出那些最不成形的,比着剪成许多三角形片片,花色不同的片片两两拼在一起,组成一个个巴掌大的方块,然后再把这些方块拼在一起,用烧炭熨斗熨平,做成了立夏的被面。母亲是很为难,要在严格定量供应的棉布里凭空扯出一条被面,肯定是为难的,所以母亲十分悭吝地积攒布片。母亲在缝纫机上接那些三角,一长串地挂下来,花花杂杂如纷乱的蝶阵。是我搬一个小凳子坐在旁边,帮她剪开连线,把一个个方块展开,用手指头把接缝刮平。那些碎布片我大都认得,认得是裁我们哪一件衣裳剩出来的,那上面没有血迹。
1966年接着来了,那年我将要满十一岁。火焰与柴
我们愿意把它记忆为一次海难,一场地震,一场在劫难逃的天火。一刻钟之前还是春意融融的幸福生活——突然!有一只超自然之手把一切都掀翻亍!仅仅是突然!我们相信我们乘坐在通往幸福世界的船上,从不相信这条航道原是通往失事,通往灾难……我们愿意用集体记忆修正个人记忆,覆盖个人记忆。这样的记忆宽慰我们:在海难、地震或天火的浩劫之中,所有的人——生者、死者、幸者、不幸者——全都是无辜的人。
一颗树被天火击中,我们就看到美丽的火焰,它们是欢快的,升腾的,激动人心。被遮蔽的是那棵树。它会痛吗?会抽缩吗?会发抖或者尖叫吗?树叶湿润的气味随着浓烟涌出来,白白弥散,接着是树脂大滴大滴渗落,不过即刻就被火舌舔噬了,我们是看不到的。只要不是那颗树,我们愿意在火堆旁聚集,手拉着手跳舞。狂舞的火焰和狂舞的人群,就叫做节日。
我第一次听到牛鬼蛇神这个词就是在这样一个节日里。
从一个至高无上的地方,不时有天火乘响箭而来,为我们制造这种节日。一个节目连接一个节日,一个比一个更盛大的节日,不断向上鼓荡我们的激情。
这年春夏我们总是忙着往大操场搬课桌,一张一张拼在一起,搭成一个宽大的舞台。装喇叭,拉电线,木麻黄树和木麻黄树之间扯开红布横幅,上面贴着新写的墨字,细竹子旗杆一支一支用铁丝缠在课桌腿上,旗帜在风中一展,呼啦啦就是一片飞扬的火焰。
我们不再一个一个分开坐在课桌后面,而是一片一片靠紧,聚在火焰下面。像大堆的土豆,不是分开去一个一个栽在土里,让它们各自发芽,舒根,而是堆聚起来,以彼此的身躯为土壤,太阳的热力在那里膨胀,发酵,每一个芽眼都热烘烘的,吐纳着微醺的气息。
校长站在红旗飘飘的台子上,手撑一张权做讲台的课桌,演说得激昂慷慨。他原不宽阔,这么张开双臂做有力的一撑,是需要以胸部的塌缩为代价的,那企图扩张的躯体就形成一个窝进去的空洞。校长的声音从高悬于木麻黄树杈上的大喇叭中扬开,听起来是由天而降。天的高处,总是为我们源源不断地倾泻过德干净的感情和打制好的思想,使我们每日每时都充沛饱满,也使校长的训导充沛饱满。站在舞台上的校长有时需要热情如火,更多的时候需要愤怒如喷火,校长身躯干瘪,频繁的喷火使他频繁地咳嗽,结果就总是在喘的样子。
这种愤怒绷起我的紧张,让我一再地在空气中看见闪过的黑影,那些面目模糊的敌人,看见阴风,鬼火,自来水管里无色无味的毒,裹在玫瑰花香气中四处飘散的毒,可能埋伏在任何一个拐角的袭击暗害,可能在某一回失足陷入泥潭的种种危险。于是我也愤怒,堆聚在一起的人群相互点燃,一时间满场腾腾而起都是愤怒的火焰。
这时就会有人领呼口号。总有一批由一个至高无上的地方打制好了,定时定量供应给我们的口号适时而来,制导我们聚集的热量。如林的拳头,如雷的咆哮,堆聚一处的人群的感情趋向是~致的,节律也是一致的,在共同的一刻喷发,在共同的一刻遏止。
台前常设的道具是两个低头站立的活人,他们站在台的一角,腰弯得很低,衬托出舞台中央表演者的高大。这两个道具适合任意射点的愤怒,适合任意声讨对象和批判主题,从地处遥远的帝国主义、修正主义,到暗藏在我们身边的贪污浪费、蜕化变质、唯心主义、自由主义、叛徒、特务、野心家、阶级异己分子、资产阶级学术权威……总之,一切罪恶都与他们有关。
小学部总被安排在台前的一块,我坐在水泥地上,仰脸正可以观看两个低头的人。一个是老人,空一只衣袖,头顶全白,红旗呼啦啦飘的时候,他那只衣袖也会飘动,头顶的白发乱如枯草,经风一扫,就更见出荒凉,像是都能听到草茎折断的声响。另一个是中年妇女,穿戴整洁。说不出怎么个整洁,都是平常的衣裳,蓝衣裳,灰衣裳,黑衣裳,式样也是平常的式样,但穿在她身上就是不一样。我喜欢看她。她被带上来的一瞬,被猛力~推之下,头被动地向后一仰,什么神色都没有,却让我觉得优雅。优雅这个词不是我们的词,不是我该懂的,可是看着她,我就懂了。她弯腰低头,已经很娴熟了,她的肢体柔软,像柳条长长地垂下来,无论时间多长,台上台下如何喧腾,她都一动不动。我看不到她的脸,能看到的是一截颀长的颈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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