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幸存者手记

作者:筱 敏



会痛,但是岩石和灰尘会不会痛呢?更重要的是,它那些被食的肢体会不会痛呢?想着这些,我就觉得剧烈头痛。
  小禾的母亲显然是不想离开家去五七干校的,因为她一离开,小禾和小苗就再没有家了。但是她可以不去吗?这不可能。她会被组织批评,帮助,接下去是斗争。她会被孤立于集体之外,就像一只身上沾染了异味的蚂蚁被驱逐到蚁穴之外。被驱逐的蚂蚁通常不反抗,它能反抗它赖以生存的整个蚁穴吗?道路无非两条,一是把自己清洗干净,重新回到蚁穴中去,一是身上带着异味死在外面。蚁群里少了一只蚂蚁一切都照常运行,事实上是任何事件都没有发生。在蚁穴的组织之中,个体生命是没有意义的,它可以随时被替代。而一只蚂蚁离开了蚁群,在它却是灭顶之灾,事实上它失去了一切,不再有生存的可能。
  小禾的母亲如果不服从组织,她就会失去组织。这样她就会失去工资、住房、粮油关系,直至户口。于是她就不再能领到粮票、油票、布票、煤票、副食品票、肥皂票……她不可能在组织之外找到工作,因为我们这里没有组织安排以外的工作,也没有组织配给以外的粮食。这样,她在这个城里就成了黑人黑户,也就是非法的人。我的父母也一样。其实我也一样。
  现在我大约明白父母说起组织为什么那般敬畏。我还明白了所谓组织,在我们这里是一个惟一的整体,一切有违这一整体的组织叫非法组织,它们已经或正在被取缔;一切有违这一整体的人,是非法的人。的确,这样无与伦比的组织,有什么必要考虑个人。
  早晨母亲询问我的睡眠情况,我的回答令她有些惊慌。她叮嘱我不要跟别人说起自己的失眠,要不人家会认为我是有思想问题,组织更会这样认为。有思想问题是危险的,这我已经知道,现在我知道失眠也有危险。
  
  吃人的事的确有的
  
  来人是一个体格粗短的青年,他是来找立夏的。我告诉他立夏不在家,立夏去了神农架。他用狐疑的神色对着我,不动,等着我让出路来。虽然我的回答是正确的,而他的狐疑是错误的,但我到底不如他坚定,这样我只得后退一步,给他让出路来。
  他在屋子里当然没有找到立夏,他显然非常失望,而且心有不甘。他把一只挎包抓在手里,手有些许绀紫,脉管奇峰突起,像是因缺氧而畸形。
  他说,我可以坐一下吗?我给他搬来一张凳子。他说,我可以喝口水吗?我给他倒一杯水。他好像很久没有喝水了,闷着头一杯接一杯喝水,我发现暖瓶里已经没水了,就去厨房捅开煤炉烧水。
  他说他姓王,人们多叫他小王,因为人们叫他大哥是老王。这样我就想起来一个叫老王的人。两年前的火把之夜,立夏被推举出来走上那个重兵把守的陡坡,和她一道走在陡坡上的,就是帽子上写着“安全生产”的老王。后来立夏在白花烈士墓园绝食绝水,就是要求军管会释放老梁和老王。再后来是解放大街68号那个寻找北斗星的夜晚,老王在为电灯的一昏一明跑来跑去,他说过些什么呢?我不大记得纷乱的人声中哪一个是他的声音,是说不可以彻底改善无产阶级专政,只可以部分改善?还是说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我们只能靠我们自己?我不能确定。可能他的声音不大连贯,以致不易辨认他的声音。
  我接着给小王倒水,我没有答话,只是另外拿一个大的搪瓷口缸,另外再晾上一口缸水。
  他问立夏什么时候回来。我说不知道。他问立夏在那里怎么样。我说不知道。他说怎么是不知道。我说好长时间没有信了,所以不知道。他说你叫立夏不要回来,这个时候一定不要回来,现在正在到处抓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对答,眼睛所见是一片模糊,那是因为搪瓷口缸的水面上热气正模模糊糊蒸起,模模糊糊失散。
  小王问我知不知道解放大街68号,我说知道。他问我知不知道所谓的渣滓洞其实是假的,我说知道。他的声音突然变了,说,你怎么知道?我惊了一惊,也问自已,我怎么知道?
  小王说他家就住在那里,就是那个墙上写了血字,据说是炒人心人肝的房间。那就是普通的职工宿舍,连着几幢都是一样的职工宿舍,他和他母亲住在他大哥的宿舍里。因为68号的上面两层是单身职工的集体宿舍,楼下就设了乒乓球室和阅览室,是厂里职工俱乐部的意思。楼里的许多职工,当年都参加了燎原工人战斗队,他们就常在乒乓球室里开会。后来燎原被取缔了,星火派的人通过绝食营救出了老王,他们觉得老王这里宽敞的乒乓球室和阅览室不错,有时候就会聚到这里开会。他们争论起问题有时会摩拳擦掌,唇枪舌剑,彻夜不休,周围的职工时而会来看热闹,挤在走道围在窗边旁听。有时候深夜里偃旗息鼓,路远的走不了,就会睡在乒乓球台上,或者阅览室的废报纸上。老王的母亲可怜这些年轻人,有时会给他们煮几个土豆,烧一点开水。大概这就是所谓黑窝的起因。
  小王说,三个月前老王突然被抓走,是深夜在家里被抓走的。当时就把他们的家底朝天地抄到天亮,把他和母亲推到门外,就封了门。他和母亲无处可去,在城里流落了~阵,只好把母亲送回乡下,姑且安顿。万想不到等他从乡下返回,68号就变成了闻名全城的渣滓洞,他想要进门,就只好混在一个职工队伍里面,按讲解员的指挥参观。他参观了自己住了多年的地方,才知道魔术是可以这样变的,他大哥一夜之间变成了渣滓洞的匪首,在那里吃了不知多少人心人肝。
  我说,那个地下室呢?还有水牢,那么秘密,那么黑。
  小王说,地下室本来是有的,61号到69号,每幢楼下面都有,盖楼的时候就预备做防空洞用的,以前还拉警报做过防空演习。家家户户都用纸条贴米字窗,备行军水壶和炒米袋,夜夜都可能有敌机轰炸的样子,练习怎么样以最快速度,有秩序地躲进防空洞里。演习完后那个小门就用几道锁锁死,钥匙在防空指挥部手里,谁也不能进去。后来忙着运动,不演习了,人们就在那过道里堆蜂窝煤,放自行车。那时不是供应紧张吗,那时不是还没有发煤票限量供应吗,楼里的人轮着去排队,买了好多煤,厨房里堆不下,就堆到楼梯底下,把那个小门堆死了,大家也就忘了那里还有个门。谁能穿过那煤垛,到里面布置水牢和行刑室呢?封门那天,那煤垛还实敦敦堵在那里,根本没有进地下室的路。参观的时候,我看到我家住的屋子里堆了抵到房顶的煤,说是我们用来烹人肉的,我看就是从楼梯底下移过来的。
  小王说,我去找楼里住过的职工‘,他们都集中在厂里的一个地方,办学习班,既不能接待外人,也不能通信。零星流散在外的几个家属,因为没有说话的地方,他们也就觉得说话也没有用,只会给自己和亲人造成新的危险。有的人说,他只住过楼上的某层,楼下的事和地下室的事,他全不知道。也有人说,你有报纸和喇叭的声音大吗?有革委会的声音大吗?这样,一个假案就炮制成了。
  这时我反倒不害怕了,我发现我的声音忽然变得有点像立夏,我说,那些人,他们,他们炮制这个假案的目的是什么呢?
  小王说,这样他们就可以抓人。据我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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