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幸存者手记

作者:筱 敏



在烟雾里像一尊雕像。
  但那时候我们都不知道立夏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最早别上一个红袖章,就像她在同龄人中最先戴上红领巾,又最先戴上共青团徽章一样;就像她的学生手册满是红五分一样;就像她墙角的纸盒子里,摞成堆的三好学生、优秀团干部、劳动标兵、越野跑优胜者等等红纸奖状和证章一样。立夏身上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红的,现在多出来一只红色的袖章,也就是一株红树苗又抽出一茎红枝丫,这在我们看来是没有事情的事情。
  我崇拜立夏,她样样都是好的,宣传画片里的红孩子离我太远,而立夏就比较近。每当周末她从学校回来,我的眼睛就不由自主地跟着她。她读书,她剪报,她写日记,她用缝纫机补衣服。把磨损的衣领拆下,反面朝上,变成一条新领子,把磨破的裤子衬上硬布,一圈一圈轧成结实的环形靶,截短衣袖,接长裤脚,这些她全会。立夏身上穿的,也就是这样的衣服。母亲穿过的一套双排纽扣干部服,只有口袋内侧还能看出先前的毛蓝色。一套父亲转业时换下来的旧军装,下摆截短了,挂在她身上还是空荡荡的,脖子从扣紧的男装硬领里伸出来,不着边际地立着,袅袅的有些危险。最合身的是那套校服,也只有她念的那种学校才会有校服,套头的白运动衫,蓝裙裤,胸前印着“八一子弟学校”一行红字,从初中穿到了高中,还不见小,倒是愈见出她的好看。走在路上是有弹性的,站下来也还是有弹性的,就是那种饱吮阳光的样子。
  虽然没赶上革命英烈的时代,但立夏也在自己身上创作了不少革命故事。
  立夏读过一本俄国人的书,书中的故事她好像兴趣不大,就是一遍一遍地讲那个革命者,为了磨练自己的革命意志而睡在钉床上。她极其向往这种磨练,但她没有钉床,倒是试验过把家里的条凳改做老虎凳,派我扮演用刑者,一块一块往她脚下塞砖头,弄得我倒像在受刑。有一次她竟然拿图钉往自己指甲缝里摁,被父亲厉声喝住。她说,敌人对江姐就是这样。父亲说,谁是敌人?疯子才把自已当成敌人!她说,我就是想试试,看自己进了渣滓洞会不会当叛徒。父亲长叹一声,那叹里都是燃尽凋落的火星,却听着闷哑,说,你永远都不知道自己会掉进哪一个洞。
  晚上我扇完帐子里的蚊子准备去睡的时候,立夏还在写日记,我瞥见她劈头一句写的是:“我最喜欢的格言——怀疑一切。”
  我就在她身后站住了。我看见她在那句格言后面标了一个人名——马克思。接下去是:“这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时代……”当她写到“我们要反抗……”,我心里别地一跳,就弄出一些响动。立夏停了笔扭头看我。我说不出话,只觉得那两个字很奇特,很生,也很诱人,一时心里满满的,都是辨不出缘由的动静。
  我指着立夏臂上的红袖章说,怀疑一切,就是这个么?
  立夏说,你还小呢,你不懂。
  我说,你告诉我我就懂了。
  立夏把手杵一杵胸口,说,我们觉得这里边很热,很挤,你知道有些煤层是会自燃的吗?那就是因为里面很热,很挤。火先是闷闷的,暗暗的,在没入看见的地方,后来就有火苗窜出来了。
  我也把手杵在胸口那里,说,火苗窜出来,不是应该在这里吗?我们的红领巾可不就是火苗?你的怎么会从臂上窜出来?
  立夏说,那不一样,红领巾是别人给你戴上的,可这个是我们自己做的,自己戴上的。
  我说,我明白了,自己戴上的这个是怀疑,别人给的那个不是,那个就是坚信。
  立夏说,你还是不懂,这个是革命。
  我的确不懂,革命固然是红色的,那红色是先辈传下来的,当然不会错。但究竟哪个是革命,是怀疑,还是坚信?抑或两者都不对,而是“一切”,“一切”才是革命。
  这个问题显然立夏也不大懂,她叫我听听她的心跳,我要是听见她的心跳就懂了。其实一个人很难听到另一个人的心跳,人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这不是用耳朵听,而是用心听。
  但我觉得我能听见立夏。
  我说,它像小鹿跑吧,不是一只,是一群。
  立夏说,可是它在里面没处跑,四周都堵死了,没有出口。
  我说,它像蜂振翅吧,一只蜜蜂要平地起飞,一秒钟要振翅多少下呢。
  立夏说,可是它也没有天空起飞。
  我说,那煤层自燃呢。
  立夏说,那也需要氧气。
  我说,那我知道了,那我知道什么是“反抗”了。
  立夏说,但好多人不知道,他们吓得要死,认为这是大逆不道,非常危险。
  我睡下床去,耳朵里一直嗡嗡地响,睁开眼睛也晌,闭上眼睛也响。不是滚雷,不是地震,是成群的蜜蜂振动膜翅的声音。
  一个蛰伏体内的神秘指令,一个天外降临的神秘指令,一同来了,团绕在一起热烘烘的。~大群沉睡多时的蜂蛹,突然像一个神秘季节的花骨朵一同绽开。绽开的翅膀初次振动就遇到了障碍。它们从前没有翅膀,那蜂巢是温暖幸福的,但现在它们有了翅膀。翅膀总是要求天空也绽开。它们在这个密闭的空间里绕来绕去,处处受阻的翅膀互相摩擦,发出暴躁的声音。从卵到幼虫到蛹到破蛹而出,这完全变态的过程,像是一个羽化成仙的神话故事,却是大地上最普遍的故事。
  有飞翅和没有飞翅对天地的感受是不~样的,这就是立夏说的很热,很挤,于是它们掀开屋顶,破巢而出,成群地冲拥,腾空而去。说不上谁是第一个破巢者,这是同一只蜂王同一批产的卵,数量成千上万,享有同~的饲育,它们体内的时钟是一样的。同一天出壳,同一天增龄,同一天蜕皮,同一天蛹化……因之,也同一刻冲天而起。它们成团,成群,成阵,在指认它们的时候,永远指不清这一个或那一个,永远只能说它们。
  如果它们是花朵,这样一个暴烈的时刻,我们叫怒放。如果它们是蜂,它们的怒放就叫蜂出,蜂起。
  就在它们绽开的季节,有一股天外的气流掀动了一下蜂房的顶盖,那何其幸运!遇到一个神力的推助,瞬间将它们推向青云,那何其幸运!并不是每一代的成虫都有这样的幸运。外面有什么,它们并不知道,然而外面的天地总是阔大,诱人狂想。
  我是迟了一步的。我没赶上那天外罡风。这个非常的季节里,我还是一个蜷在角质壳里的蜂蛹,我一动不动,角质壳上有两个对称的黑点,那是我的眼睛在注视着它们。我一直以蜂巢里的幼虫一龄一龄增大来遥想自己的成年,而现在我感到我椭圆的躯壳兀自加热,我感到我僵硬的体壁正焦急地要变化为飞翅,卵石般一动不动的身体内里,有魔术般的奇迹正在发生。地火集
  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
  小禾在漆皮本子上抄了这一段话,并把他的漆皮本子取名为“地火集”。我看见了,就问他岩浆的事和火山的事,我说,地火就是岩浆么?
  小禾说,岩浆是恒在的,地壳漂浮在岩浆之上,只是我们不知道我们脚下正有什么事情发生。
  小禾放下岩浆和火山的传说,却说了另一种火的传说:
  很久以前,当然是很久以前,地面上到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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