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幸存者手记
作者:筱 敏
荞荞说,巴士底狱被推倒之后,革命的巴黎制造了一座断头台。这个断头台处死了路易十六,接着是山岳党人,吉伦特党人,丹东,圣茹斯特,罗伯斯比尔。在一座外省的巴士底——拉·杜尔格对面,也有一架断头台,它屹立在百花怒放的树丛中,这个断头台处死了郭文。
荞荞说,你看雨果这么写:拉·杜尔格就是君主制度,断头台就是大革命。一方面是一个结,另一方面是一柄斧子。
郭文这样对西穆尔登说:啊,我的老师,这就是我们两个人的乌托邦的区别。你要的是义务兵军营,我要的是学校。你梦想把人变成兵士,我梦想把入变成公民。你要他狰狞可怕,我要他学会思想。你要建立一个掌握生杀大权的共和国,我要建立……有才智的人的共和国。
郭文被西穆尔登送上了断头台,他的革命死了,他的乌托邦也死了。
荞荞说,革命竟然没有一点温情,为什么革命没有温情?
震耳欲聋的世界竟是白茫茫一片
立夏跟孟挺到神农架去了。
走前小禾送给立夏一个笔记本,是赠别的意思吧。从前是立夏每在新年送给他,这一年多立夏在风云里,脚不沾地,想是把这事忘了。从前立夏每每会在笔记本上写一段“共勉”的话,现在小禾也如此回报,他写的是: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苟活者在淡红的血色中,会依稀看到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将更奋勇而前行。
立夏呆了一呆,动作有些乱,但到底找出一支钢笔,作为回赠。小禾不接,说这种枣红笔杆.是女生用的,如果要送,倒不如把那桶油墨送我,你不会带它上火车吧?立夏从桌底拎起油墨,那里剩下的不到半桶了。立夏说,星星之火已经解散了.战报也已经停刊了,听说已经有通知要收缴红卫兵小报,你要当心。小禾说,就是这样我买不到油墨了,我没有单位证明。未了,立夏还是把钢笔搁到油墨桶盖上,说是给小苗的,等找到了小苗就替她送给小苗。小禾就把钢笔攥在手里,闷声不响地摩搓。
送行的人不少,我没摊上拿什么,只摊上一小袋炒米。这个细长的米袋子是母亲做的,炒米也是母亲炒的。母亲说,谁知道呢,山长水远谁知道呢。炒米的香味热烘烘的,特别像家的气味,但其实它是上路的气味。母亲用一只匙羹往寸把宽的袋口一羹一羹喂米,终于将它喂瓷实了,有自己的手腕粗细。她把袋口束紧,斜挂在自己肩上试了一试,然后又斜挂在我肩上试了一试,帮我把两头的布带子拉到胸前结紧,像行军打仗的样子。
车站的灯光线拉得很长,春天的雾乘着光线而来,自然也就很长。铁轨之上有光线弹跳,像水珠的清响,但铁轨不乘光线,径自通往无人知晓的深黑。偶尔有火车头的巨灯射过来,猛拉汽笛,人便一惊,看到震耳欲聋的世界竟是白茫茫一片。
我们坐在站台上说火车。
向红说,我就坐过一次火车,大串联,上北京。车门挤不上去,外面的人从车窗往里顶我,里面的人好多双手往里拉我。进去了,脚沾不着地,就在两个肩膀上立着,也不知道是谁的肩膀,正慌着呢,就见有两只胳膊举起来给我当把手,还有声音对我说,站稳喽,得两天一夜的路呢。我腿都软了,可也再出不去,人都结成块块了,分不出你我。行李架上的入吼了一声,再挤挤,给这女同学挪个位置,然后有两只手一拽,我就上了行李架,两只脚挂在下面的人头顶,坐到了北京。
一个叫五一的男生说,我和蚂蚱、铁头是扒的煤车,也不知道煤车是往哪儿开的,它呜地奔起来,眼睛就睁不开,煤粒子抽得眼皮剧疼。走着走着好像不大对,北斗星好像不是那么指的。蚂蚱说,管它上哪儿呢,哪儿不都是要播火种吗,远的就好,越远越好。后来在一个地方停下来.睁开眼睛一看,什么叫做远呵,有名字的地方都不算,这儿要起个名字,那就是星垂四野。
雾很浓,眼睫毛就挂了水珠子,这样远处的灯光就生出角来,向上和向下的角细长,非常锋利,却也非常哀伤,这哀伤使两侧的角截断了,钝钝地疼着,伸延不远。
立夏的脸上蒙着雾,又蒙着一层雾里的灯光,影子也蒙着雾,长长地拖着,融化在地上。
有人说唱个歌吧:革命人永远是年青,他好比大松树冬夏长青,他不怕风吹雨打,他不怕天寒地冻,他不摇也不动,永远挺立在山顶……立夏唱着有些哽咽,便停下来,大家也便停了。立夏说,这些日子我一遍一遍地想。我这是动摇了吗?我这是逃跑了吗?但我~遍一遍回答自己,不是。这是革命的阵地变换了。一个人自愿到最艰苦的地方去,一定不是因为胆怯,惟一可能的理由是为一个远大的理想献身。
立夏的声音也蒙着雾,在灯的黄晕中迷离地飘,渐渐变成许多小颗粒,融在雾里。
孟挺说,我们怀疑自己的理想吗?众人说,不。孟挺说,那有什么可感伤的,我们是奔赴我们的理想。孟挺不是演说家,说到这里就噎住了,众人还等他说下去,却只听见他在按压自己的指关节,让它们一个接一个啪啪作晌。有人拍了两下巴掌,笑说,让我们把神农架变成巴黎吧!让我们发动野人举起火把革命吧!人们都笑,立夏也笑。人们的笑声比站上的灯光明亮。干爽,扬起来,在高处散开,然后也变成许多小颗粒,融在雾里。
火车开走了,带着立夏他们走了。那一瞬间车厢里热气腾腾,使我觉得分外落寞。火车发出很威烈的汽笛声、很强壮的排气声。车轮的动静先是苍老的,而后苍老被拖动着疾转起来,终竟在夜深处消失了。虽然我知道无论消失在哪里,那终究是在铁轨上,但消失于我总是童话中的事情。我从未坐过火车,多么想坐上一次,无论它开往哪里,只要是远方。理想在远方,革命在远方,星垂四野也在远方。
但我被弃在站台上,昏黄的灯光拖着影子,拖着湿漉漉的灰尘,我觉得我像一个弃儿,被灰尘拖着慢慢变暗。而远方呢,火车呼啸着扎入那里的时候,它豁亮了一下,之后一切都消失了,那种漆黑是死寂的,如亘古的黑洞。火车上的人们被带走了,是乘着光线被带走的,他们被抛掷进了黑洞,黑洞一舔,便如数吸食干净。
立夏走后我就用了立夏的床和桌子。立夏的枕头底下有一只红袖章——红卫兵,星星之火造反团——依然睡着,她没有带走。这只袖章的染料比较毛糙,仅一个冬夏的太阳就使它颜色褪落,陈旧泛白。但布质的粗糙倒是结实,就让它压在枕头底下,我想它经得起磨几十年吧,直到我老了为止。
真的在收缴红卫兵小报了,广播喇叭和进驻学校的军宣队和工宣队——全称为解放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和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一很容易让我们明白这是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我们需要统一思想,统一行动,我们应该自觉听从,我们应该反对无政府主义,不能让形形色色的声音干扰了一个最高的声音。
立秋和我的对策是烧,我们甚至都没觉得我们需要讨论一下对策,火盆就点起来了。立夏留下来的小报真的多,堆在床下如厚厚的积雪,想象当初它们雪片般飞的时候,虽然凛冽,却更有辽阔的浪漫。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其实雪花每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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