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幸存者手记

作者:筱 敏



了国家政权,不是为了打碎它,而是企图利用它来实现继续革命,这非常荒谬。革命者在利用它的时候,必定会受到它的腐蚀,使自己发生质的改变。结果只有两个,要么是革命者打碎国家政权,要么是国家政权打碎革命者。
  这时候声音就比较杂乱,晃到我这里的影子也比较杂乱。
  一些影子说,天下是共产党的,造反派能够打天下,但不能坐天下,我们浴血奋战,冲击了资反线,批判了当权派,把新生的官僚资产阶级分子拉下马之后,就要把天下交还给党,交还给无产阶级司令部,让经过洗礼的党领导我们重整河山。
  一些影子说,辛亥革命的志士尚且会说这大清的天下是我们大家的,难道我们可以连资产阶级革命家都不如。
  我的听觉和记忆都是有问题的,它们像向光生物,总是往发光的神话那边长,以至它们向光的一面过度的蓬勃,而另_面则昏昧而零落。神话曳着长长的发光的彗尾,在我们的天际穿过,我听得见令人生热也令人生痛的摩擦声。
  他们说,即将建立的革命委员会是什么?它是一个权力机构,是政权,但它是不是新生的革命政权?它在何种程度上体现了革命?它不是按巴黎公社的原则产生的,它与公社有本质的不同。是它在革命的半途上抛弃了公社的原则,还是公社的原则仅仅是遥远的理想,本来就不能在我们这里实现?
  一个人说,所谓军代表、干部代表、革命群众代表三结合组成的革命委员会,实际上不过是新一轮的政治平衡,新一场的权力再分配,不过是一个新的官僚机构。我们不应该参加这样一个官僚机构,听凭自己在那里面演变成新官僚,演变成既得利益者,新的特权阶层,我们不能就此停顿下来,抛弃我们自己的初衷,我们的使命是继续革命。
  这个人的背影我见过,那个有火把的晚上,他在一个陡坡上走得有些踉跄,有一瞬间还回转身来招了一招手,也可能是风把他的手拽了一拽,像拽树枝那样。人们叫他老梁。
  高扬站起来身量一定在老梁之上,但他没有站起来,他沉吟了一会儿,于是灯的黄光也跟着沉吟了~会儿。高扬在黯淡的黄光里说,我们回去都读~读列宁的《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不作任何妥协吗,参加不参加资产阶级议会,革命家应当不应当在反动工会里做工作,列宁都有专门的论述。仅仅咒骂议会机会主义,仅仅否认参加议会的必要,来标榜自己的“革命性”,这是轻而易举的事,但是正因为这太容易了,所以不是解决困难的、极困难的任务的办法。为了取得革命的最终胜利,布尔什维克在1917年十月以前,甚至在此以后也需要采取机动、通融、妥协的办法。列宁认为只要有条件,布尔什维克连沙皇俄国的、资产阶级的国家杜马都应当参加。难道我们的革命委员会是资产阶级议会吗?难道我们不可以利用这个权力机构来通往我们真正的革命吗?
  窗外的马路是老马路,没有路树遮盖,马路上的下水道井盖可能也老,它一定是凹下去的,每有汽车开过,就会咣当一响,分明是很重地跌了一下。如果是夜班公共汽车,还会听到车窗玻璃得啦啦啦的震动,车厢内的木条座位在跳。这时我便觉得我也一晃,身体里面有什么东西固定不住,也要被摔出去。
  立夏坐在前边,她一次也没回头看我。我看见她站起来过两次,但她个子太小,别人没有看见。她站起来是想说什么呢?她说“此时不反更待何时”吗?“我持不同意见”吗?“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吗?“革命造反派团结在一块儿”吗?“我们不能再犯错误,我们现在要自我革命”吗?……或者是有什么异物挡了她的视线,她想站起来看一看,那是外界的异物,还是眼睛里面的异物。或者就是夜班车咣当一震太剧烈,她也迷迷糊糊一晃,本能地从条凳上跃起来。
  终于有人看见她了,是高扬,高扬把手张了一张,人们静下来,看立夏。立夏站起来,做梦似的晃一晃,说了一句梦话:……这会儿……这会儿毛主席正在做什么呢……
  人们静着,没有人去接这句梦话。
  我望一望窗外,夜不是漆黑的,而是浑糊的,雾气粘稠。这是冬夜,我所能望见的天空很小,月亮不在那里,北斗星也不在那里。
  却听到有人说北斗星,那入说,北斗星并不是一年四季都望得见的,即使当空望见,也太玄远,它永恒的星柄指着一个永恒的方向,那只是一个大约的方向,从来不会有具体的地点,而人脚下的路九曲八折,通或不通,它更不管,这是人自己的事情。
  没有入答理关于北斗星的问题,因为这个问题也很玄远。
  现在的问题是中国往何处去?革命往何处去?造反派的历史使命已经完结了吗?仅仅一年,我们就已经到达了极地,剩下的事情就是向左转走向右转走向后转走吗?如果这里根本不是极地,难道我们一开始就走错了方向?或者方向没错,但在哪一个岔口错了,于是一切都面目全非,越岔越远?但是现实世界是复杂的,任何人预想不到的复杂,把自己天真的愿望和想象当成客观现实,是革命者最大的危险。但是无产阶级专政下的革命是前人没有经历过的,比较法国大革命和巴黎公社,我们更没有前人的经验可以借鉴,难道任何一点错误都是不被允许的吗?任何一场革命都会使社会分化出保守派和造反派,保守派代表满足,他们对中国的未来没有提出任何设想,造反派代表不满,他们对变革有更多的追求,这就是两派的根本区别。难道新的平衡不能靠变革来实现,而必须靠压制造反派来实现吗?旧的官僚倒台了,新的官僚又上台了,所谓革命,就是在原地打一个转儿?
  父亲曾经教给我怎样用北斗星在天空的位置推算时间,这里没有北斗星,但我自己的身体可以感觉时间。革命者是不累的,而我累了。
  我听见有人问孟挺往何处去,孟挺说去神农架。
  孟挺的声音飘飘摇摇,摇着溅出很多火星,它们荧蓝,向天上飘,被黑色的风吹成羽毛状的小火苗,一明一灭,散漫幽青。
  是那里,莽莽苍苍,荒无人迹,你知道伊加利亚吗?你知道共产主义运动史上有过一个伊加利亚吗?你知道神农架的野人和蓝光吗?深不见底的沉默,令人敬畏的遥远,松鸦,山魈,藏匿亘古之谜的土地,十月飘雪,飘雪,飘雪,你以为全世界什么也不剩下,只剩下雪了,土地却会把雪化开,一点儿不剩,化开,种子冒出芽来,嫩而有力,熠熠闪光的山岗上,一只逃出泥沼的豹子,山间溪壑交错,没有桥,我们赤足涉水渡往彼岸…… 蓝火苗不像飘雪越积越厚,它们不向下坠落,它们飞升,越去越远。
  
  革命把漂亮的礼物赐给我们
  
  革命委员会成立了。
  报眼上红沥沥的字都瞪着大眼——最高指示——革命委员会好。
  仿佛一夜间下了一场红雨,颜色在大街小巷淋淋漓漓挂着,路树也是漆过了的样子,一排一排泛着霞的光亮,满目是喜庆的彤红。这是1968年的早春。
  雨滴膨胀在空气里,空气凛栗着,很潮湿。在这样的空气里立着,骨头里面的感觉比气温表的水银柱要冷。锣鼓的喧腾自然是火红的,它们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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