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幸存者手记

作者:筱 敏



的字句几乎一样,“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为红色江山献身重如泰山,为反动阶级送命轻如鸿毛!”“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头可断,血可流,毛泽东思想不可丢!”一个青年头缠血绷带擎旗舞到台前,全场便如燃起大火,都站起身舞动拳头,和台上的演员一起唱,他们既是唱自己的功勋,也是唱自己的牺牲、自己的仇恨:
  惊四海,震五洲,
  降妖魔,鬼狼仇,
  八月革命风雷激,
  红卫兵英勇破四旧。
  王府大街战歌响.
  扬威路上反帝修,
  横扫一切害人虫,
  镇压地富反坏右。
  小将血战红八月,’
  红卫兵万代美名留!
  由于体育场的大门正朝着人民路的东端,这一截马路是拾棺游行的队伍必经之地,于是,战火就擦燃了。
  开始是砖头,人行道上撬起的砖头和体育场围墙的砖头。后来是轻机枪和手榴弹。
  群体的仇恨会把一个人的仇恨无数倍地放大,群体的激情相互摩擦,能无数倍地加热一个人的激情。人在群体的热浪中,有独自一人所不能想象的坚定、英勇和残忍。群体的信仰是最激烈的,不妥协的。群体的热量如热核在聚变中产生,似乎挥霍不尽。它席卷而来,吞没你,吞没每一个人。个人瞬息融化,不存在了,这便是忘我之境。不断潮涨的鲜血。不断潮涨的仇恨。
  整个城市武装起来,大街小巷都是街垒,看上去像是巴黎公社的街垒。不同的是,巴黎的街垒是抵抗来自城外的凡尔赛军的,它们的朝向比较明确、简单,它们使巴黎变为一个紧密的整体。而这里的街垒是对抗城里的人。这些对抗者驻扎得非常错杂混乱,有时甚至在同一个家庭里。这些街垒也就朝向混乱,使一个城市裂开无数碎片,散在那里成了无数个犬牙交错的据点。
  武器的问题当然是最严重的问题,需要越来越多的枪、轻机枪和重机枪,甚至迫击炮和火箭简。于是就有更多的传言。传说某派抢劫了驻军的军火库,那不是抢,简直是送,只听到军人朝天放枪,军火库门前却见不到军人。传说军队为了避免群众抢枪,把枪械藏进某个鱼塘,却把消息泄漏给某派,某派便出动卡车连夜去打捞。传说某派已经攻占了港口,正谋划去抢夺炮艇以装备自己。传说某一场战争并不是单纯的群众战争,它完全是屠杀,它的操纵者和指挥者直接就是手握大权的军人。这样的传言激起更大的恐怖与仇恨,人们深陷于那条著名的有关枪杆予与政权的真理之中,而且不仅仅是政权,它直接关乎生存。
  立夏几乎不回家,因此也不必再唱“妈妈,放我去吧”。在一个权威分崩瓦解的时代,父母的权威不可能抗衡革命的旋涡,也就不存在放与不放的问题。立秋和我都很忙碌,每当听到哪里有战争发生,我们就满城去找立夏,期望看到她还活着。
  立夏的脸上有了起棱的硬线,眼睛陷得很深。有一次我在~所医学院的楼廊里忐忑了一夜之后,终于望见她转过一座无窗的白楼孑身走来,白楼煞白耀眼,水泥路也煞白耀眼,她在煞白之中飘忽浮动,像一个斑点。
  迎上去才看见她是赤足,手里拎着一只凉鞋。她说另一只掉了,可能是她被带电的铁丝网抛出来的时候掉了。这时我发现她男一只手里握的是一把匕首,柄握在手里,刃倒过去笼在衣袖里。这匕首打制得十分粗糙,跟机器时代很不相称。我没有问她是哪里来的,反倒觉得心里好过一点。一个人的生命太脆弱了,白天和黑夜都一样脆弱。一个人走在充满仇恨的地带,手无寸铁是可怜的,手有寸铁也是可怜的。但是,手有寸铁可以制造一点错觉,可能使自己觉得比较坚硬。
  父亲让我见到立夏时问一问她,旗帜重于生命是谁的真理?父亲说,但是这个问题不要让旁人听见。
  
  台 风
  
  军用飞机是在台风之前来的,它从太阳里面飞出来,像太阳射出的一道光线。没有人数清过太阳有多少道光线,也没有人知道光的障蔽有多厚多深。人的视力在太阳光的正面喷射中是残废的,人不可能看到太阳光的里面。飞机事先埋伏在太阳光里,或者是被太阳光抛掷出来,起先它是无物,后来是一点光斑,后来它大起来,成了一个发光的实物。这时候我们听见一种异常的声音,它不是滚雷,虽然也是自上而下,它比滚雷沉滞,稳定,有秩序,它愈渐增大,压住了地上纷沓的人声。现在我们知道这是我们头顶的机器的声音。
  现在我们看见飞机的颜色了,原来它不是金属的原色,而是我们叫做国防绿的那种颜色,机身上的红标志也看得见了,甚至可以看见它半开的舱门。这个巨物将我们的头发都提起来,竖在空中旋转,所有的眼睛也被提起来,目标一致地旋转。这时候我发现我们这个城的上空非常干净,连一只鸟也没有,然而这个上空也非常充满,有一个剧烈膨胀的重物,压迫我的耳鼓,也压迫我的胸背,我听不到自己喘气,我可能不会喘了,所以十分窒闷。
  开始的时候我们很惊慌,不知道飞机是来扔什么的,炸弹?燃烧弹?杀虫药?还是压缩饼干?但很快我们就知道了,这是来撒传单的飞机。传单是我们的说法,因为空中的纸片飘舞的方式很像传单,但其实它们本来不应该这么样飘舞的,因为它们重得多,是布告,是通令。它们说的是勒令停止武斗,勒令停止抢夺军队的枪支弹药,勒令封存各派武器,统一缴交,勒令拆除街垒,恢复交通,勒令人民群众互相监督,执行勒令……那时候还没有风,但是传单飞舞的样子让我们看见了风。
  后来,风真的来了。
  风没有遵循预报的路径,没有去往红箭头指向的小群黑岛屿,而是突然折转,正面登陆,正面袭击我们。
  高音喇叭刚刚在说注意防风,突然就哑了,所有的机器突然哑了,整个城突然一黑,输电线路全部断了。我猜想瞬息的哑默之后,会有一片惊叫,但我听不到了,风的声音使一切声音都化为乌有,压倒一切的是风。
  所有东西都在翻滚。雨伞在翻滚,篮筐在翻滚,路灯罩在翻滚,汽油筒在翻滚。垮下来的大字报棚张了一下翼,想乘风飞起,但这种风不承认翼,它迅速就折卷起来,变成一个棕黑的螺旋云团,在街面上嘶鸣着翻滚。你想不到世界上会有那么多东西是可以摔碎的,你想不到世界上会有那么多东西可以撕裂,倾坍,掳掠,摧毁。风是一件凶器,正如上帝的大洪水是一件凶器,但是风里面假如有一只诺亚方舟,它的情状也只会是翻滚,旋转,撕裂或者摔碎。
  即使预报的路径没有出错,人怎么可以防御风呢?怎么可以抗击风呢?人们也像摔碎的物体,进射四散,冲回自己的房子里,还在路上的行人,都是在追赶房子的行人。但是一切都来不及了。起先这些人弓着腰背和脖子走,后来腿也弓下去了,再后来只能匍匐在地面,双手抱紧路树杆子或者电线杆子,身体却飘扬起来像一面旗。
  接着雨也来了,起先击在窗上像横飞的子弹,瞬间子弹也碎了。疾速旋转的风把雨点都击成粉末,漫天漫地都是雾状的粉末,于是什么也看不见了。
  父亲把一张长条凳翻过来,斜顶住门。又说一面墙壁也有危险,让立秋和我把桌子挪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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