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幸存者手记
作者:筱 敏
革命造反派团结起来!揪出军内一小撮走资派!——他们喊。
一面旗帜被人拉开铺在沥青路面上,再扬起来的时候就有了几个墨色饱满的大字——星火公社。那墨色可能太饱满了,一扬起来,竟星星点点往下流淌,以至形成一种淋漓而且迷离的寒色。这样一来,今夜聚在洼地上的人们,都该是公社社员了。
接着他们选举他们的头领,或者说代表,公仆,委员,勤务员。他们争议了一阵子,最后确定这个名称叫勤务员,没有个人利益,没有高低贵贱,一律名之勤务员。一个人登上平台,自报家庭出身、本人成分、革命理想和对星火公社的理想,人们鼓起掌来,然后树起一片握拳的手臂,这个勤务员就被任命了。接着,又一个人被推拥上来。
于是,立夏也这样成为勤务员了。当时人潮涌动得非常厉害,喧腾也非常厉害,那个用膝盖拼成的平台都裂开了。立夏是突然在人海中冒出来的,在离中心较远的地带,她突然高出了海面。后来我发现是两个同学用肩膀把她举起来的,她手里握一支笤帚做的火把,火苗与她的头发在夜空中往同一个方向飘,情状十分奇丽惊人。
她高声宣报自己的家庭出身,人海立刻掌声雷动。她宣报出自己的学校,人海再次掌声雷动。她说,有毛主席给我们撑腰,我们什么都不怕!又是掌声雷动。她说,这个反我们造定了,一反到底!绝不屈服!依然是掌声雷动。
正在此时,大门里面传出来指令,要门外的人们派两个代表,进去和军区首长说话。立夏就是当然的代表了。她和一个身着劳动布衣裤,帽子上印着“安全生产”的人站在陡坡上,实在显得过于单薄,人们又形成一波潮水,呼啸着涌起。一起,一落,一起,一落,起落的结果是说话的代表被允许增加到四人。而后走出去的是高扬和一个步履有些踉跄的人。
四个人走上陡坡,坡道上密林似的持枪军人为他们闪出一条林中窄路。因为陡,他们行走的速度有点慢,也可能因为逆风,使他们行走的速度有点慢。那个步履踉跄的人有一瞬还回转身,向目送他们的人群招一招手,以致有了一些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样子,幸好立夏没有这样。
洼地上的人群静坐下来开始等待,但静是比较难忍的,因为天地之间突然显出空落。于是人们开始唱歌。他们唱天上的北斗星最明亮,茅坪河的水呀闪银光,井岗山的人啊抬头望……他们唱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迷路时想你有方向,黑夜里想你心里明……他们唱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作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有一群青年当场在八群中辟出一方空地权作舞台,看他们的身手显然是艺术院校的学生。他们的旗舞耍得实在令人瞠目。一名魁梧者掌一杆大旗忽啦啦绕场,一时间满场风动。他把旗朝左边舞,朝右边舞,打圆环舞,转蛇线舞,跃到空中做劈雷舞,翻滚地面做席卷舞。众多的群舞者随着旗的舞动不断变化出各种队列,或者是航船,或者是排浪。最惊险的是队列退到场外,而队列里的人变成单个人登场的时候。旗的翻腾是全无规则的,登场的人却得瞅准看懂。大旗由下向上扬起的时候,一个人便由上向下劈叉而过,大旗贴着地面扫过的时候,一个人就跃起在上空翻腾。现在旗成了一道雄关,每个人必须翻过去。前空翻,后滚翻,侧手翻,徒手翻。旗和人的游戏愈演愈烈,天和地都是鼓声、掌声和欢呼声。
我明白了父亲为什么不派立秋来追立夏。立秋快和那些翻腾的女孩子一般高了,何况立秋弹跳力好,业余体校老师还说她爆发力好。父亲预计到了,父亲是怕立秋也被卷进去。可是我呢?我虽然还矮小一些,我就一定不会被卷进去么?
仿佛海水在神谕中分开
谈判的结果是:冲击军区是错误行为,会给阶级敌人可趁之机,造成严重后果,军区门外的人群必须马上撤离,解散;《红城日报》必须在军管小组的领导下,重新定时出版,以保证党报及时向广大群众传达党的声音;军管小组的通令根据的是中央军委的指示,无产阶级革命派必须坚决拥护,坚决服从;中央军委指示,令后任何人一律不许冲击军事机关,凡冲击者必须追究,直至采取措施实行专政。
这是立夏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谈判,如果这可以叫做谈判的话。立夏总记得那个下巴肥硕的军区司令伸手拿过警卫员的手枪,掸烟灰似的用枪管敲着白瓷烟灰盅,说:知道什么是军管吗?军管是武装保卫,可以抓人的!立夏说那是她第一次正面看到黑洞洞的枪口,那时候她的舌头和嘴都没知觉了,惟一的知觉只剩下牙齿。
《红城日报》又在每天早晨覆满全城。与以往不大一样的是,它频频套红的报头和通栏标题,频频让人心惊。这种颜色是血的颜色,革命的颜色,喜庆的颜色,它在早晨频频向我们袭来,正告我们这日子是血的、喜庆的革命。立秋期待的漂亮版花没有了,缩在报纸后院的小花草小娱乐没有了,那些属于资产阶级趣味。代之而来的是火药味充足的批判文章:批判小说,批判电影,批判音乐、戏剧、风景画以及年画、孔夫子以及观世音……说这些文章是匕首投枪不是很对,它们跟一个铁匠手工打制的东西不一样,它们是子弹,在一个机器里成批制造出来,在同制式的枪膛里成批射出去,那是排枪扫射,没有对手还击。
人们在一个又一个套红的党报报头下面,过完一个革命化的春节,然后又有一个接一个套红的标题,在指引革命的方向,接着,军管委员会成立了,对全城实行军管。分乘数十辆军用卡车的军人们,一手荷枪,一手持大红封皮的毛主席语录本,从陡坡上轰轰隆隆开下来,碾过洼地,由东至西,横穿全城。
军管委员会的布告说,星火公社犯了方向性路线性的错误,勒令立即解散。而“向北斗”、“反到底”、“燎原工人战斗队”等几个组织是反革命组织,即日予以取缔。
’
此时不仅我们家里,全城百姓的分裂已经十分明显了。仿佛海水在神谕中分开,裂出一条大道,中间是神的车辇。
许多人拥上街头,敲锣打鼓,振臂欢呼,他们响彻全城的口号是:三月东风浩荡,军管成绩辉煌!他们的入真多啊,欢腾的队伍的确浩浩荡荡,后来,他们就称为浩荡派。
另一些入的感觉相反,他们往墙上刷的是:三月黑云压城,黑手遮断阳光!因为他们大多来自被解散的星火公社,或是同情于星火公社,他们就称为星火派。
浩荡派在欢呼声中,立刻掀起了反夺权浪潮,誓把星火派夺去的权重新夺回来!虽然星火派企图奋起抵挡,但洪水从上游狂泻而来,是挡不住的。立夏甚至还没来得及挤进校门,她屉筒里的木头章子以及裹这些章子的红布,已经被潮水卷走了。
浩荡派夺去这些章子,并不是要交还给从前执掌这些章子的官僚。浩荡派是无产阶级革命派,他们要掌革命的权,他们同样跟随最高统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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