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幸存者手记

作者:筱 敏



要不存在了,它的卑下的小,使攻打者看上去不是在战斗,而是在施虐,在欺凌。
  但是手枪,虽然是锈死了的,还是让人联想到阴谋、罪恶,一支埋在墙根下的手枪,还是让人觉得会在墙根下暗暗发芽,生枝,长出更多更多的手枪。这样想着,那些抄砸的行动就有了必要性和正当性。再说革命本来就是一种崇高的信仰,一种崇高的信仰本来就是要净化世界的。信仰不仅召唤我们去奉献生命,更召唤我们去摧毁敌人。所谓敌人,就是任何与我们惟一的信仰相悖的东西,譬如那些佛,那些神,那些居然待在我们至高的信仰之外的人。虽然不能跟前辈的战斗相比,但滚烫的人群就是献身信仰的人群。为了共同的信仰,必须找到共同的敌人,或者说,只有找到共同的敌人,才能维系共同的信仰。
  这个信仰是红彤彤的,如炉中的钢水奔涌在世界上,把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熔炉,无论是什么杂质杂色遭遇上了,都会嗤地化为一股白烟,一股焦臭味,然后是无声无息的消失。
  梦芷不会想到她的父亲就是这样化为一股白烟的。
  梦芷和我一样填过许多履历表,入学填,入队填,参加少年儿童合唱团也填。梦芷的所有栏目都和我一样,性别女,年龄十一岁,民族汉,个人成分学生,籍贯,出生地,学校,班级……有一栏却不同,在家庭出身那里,我写的是“革命干部”,她写的“工商业者”。她写那一栏的时候把笔藏在她左手做成的防空洞里,不给我看。结果我还是看到了,因为老师派我做收表格的人。
  其时我不知道“工商业者”这几个字的意思,后来后来我才一点一点意识到,它跟我们熟悉的那个词——“资本家”很接近,可能直接就等于那个词,不过梦芷忌讳那个我们熟悉的词,所以要用一个生词来替代。这个生词念起来语音比较含糊,于是感情色彩也比较平淡,这也是一个用自己的手指做的地洞,梦芷就躲在这样的洞里。
  红卫兵来抄梦芷家的时候,我正在跟梦芷说我的那些玻璃雨点。梦芷找出一个漂亮的小盒子,里面衬了象牙白色的绸子,把那些硬利的小颗粒一一摆进去,看着就真的成了宝石,惹得我们自己来回惊叹。梦芷的母亲在一旁说,上帝用雷和电净化世界,是呵,是呵,也用洪水,也用火……这时候,红卫兵就在楼下拍门。梦芷犹豫着要不要去开门,但门那么脆弱,一下就被踹开了。然后,门里就全是戴红袖章的人,两个执木头枪的把住门洞,门外也全是围观的人。
  梦芷是自动躲到门背后的,她的母亲也是,像是她们误入了别人的私宅而被别人的家犬吠住了一样。
  一切都进行得很快,还没等我想好是跟梦芷待在一起,还是跟门外围观的人待在一起,楼上就爆发出骇人的异响,接着梦芷的父亲就被拖下楼来。梦芷家的楼梯很陡,直直的一个窄条,容不得两个人并排。她的父亲不是不能走,只是走不了少年人所要的那样快,一个少年用一条抄出来的领带套住他的脖颈,使他的头下冲,脚急慌慌总是踏空,就这样被拖下来了。
  红卫兵和另外的人很容易区分,他们的标志自然是红色袖章,但更能显示他们地位的是洗旧了的军装,合不合身倒不要紧,加上宽皮带、解放鞋,更惊人的是那种校官皮鞋。有一些装备配不齐,便将铜头皮带束在白衬衫上,加一顶旧军帽,也很惹眼。
  有人解了宽皮带,硬硬地折在手中,指着梦芷的父亲的鼻子问“变天账”的问题,说,什么是房契?还念念不忘你失去的乐园么?还企图夺回被无产阶级没收的财产么?梦芷的父亲这时还小声辩解,说这幢房子政府并没有没收,公私合营和社会主义改造都没有没收,政府有政策的,这是政府按政策留给他家的私产。……他还没说完,身上就着了两皮带。什么叫私产!社会主义国家有什么私产!立时又有更多的皮带指向他的鼻子,乱纷纷喝道,还有这些什么外国公司的股票!都是剥削人民的罪证!你还指望你的帝国主义主子回来!你还梦想资本主义复辟I_…--梦芷的父亲来不及地向后闪他的鼻子,自然也就再来不及说。
  一双高跟鞋被掼到地当间,接着又是一双,仿佛是镶金扣的,一件绣花的翠青旗袍,又一件洋红的洒花旗袍,绸和缎我分不清楚,就是晃了眼,于是心也晃了。首饰盒子掼到地上,镜子如中了枪弹般裂开,叮叮当当散了~地的,是我看不过来更叫不出名目的东西。我非常震惊,血涌到头上,耳根很热。我去看梦芷,她显然比我更震惊,耳根、鼻翼,以及眼睛都是红的,既如一支火柱,又如一个眼见行刑的火柱正烧过来的人。
  臭资本家!一个清脆的声音说。
  人们都呼出一口气,喘了过来。没有一个人认为这骂声不对,这一地奢华,不就是明明白白的罪恶么。
  愤怒在人群中互相点燃,放大,突然有人发一声喊,人群便为一种情绪振动,一波剧烈于一波的振动,很快就放大成大于人群自身的愤怒之海,海倒过来推涌不能自已的人们。
  梦芷的父亲被推到街上。起先他被推到一辆平板三轮车上站着,人们围着他喊叫。后来有人开来一辆无蓬小货车,他又被推到小货车上。他的模样迅速地变化。先是胸前挂上写了墨字的纸牌,并在墨字上打了红叉,再是半边头发被剃掉,变出一张怪物的脸,后来连这张脸也抹上墨汁。就是这样的一个头,还被许多手不断按着低下去。执木头枪的少年人把守在两侧,是无产阶级专政的样子,小货车就缓缓开动起来,向满城的人展示这样子。
  我跟着车跑,梦芷也跟着车跑。我跑是因为我的脚着了魔,梦芷是着了另一种魔。我的魔比梦芷的力气更大,所以梦芷终于赶不上我。梦芷终于没有做完她母亲求她去做的——看看她父亲的下落。看到这个下落的是我。
  小货车在闹市的街上走,一路用喇叭筒制造愤怒的声音,这叫游街。开出一段,便停下来,不待召唤,片刻就聚起一团围观的人。梦芷的父亲因为站在车上,等于是站在一个流动的高台上,四周全无遮掩,很方便人们观看,这叫示众。于是喇叭简历数这个被示众者的罪行:资本家,变天账,洋奴,狡辩,抵赖,等等。这些罪行是渐次增加的,不知是车上的喇叭在加,还是围观的人群在加,后来就加到了反攻倒算,阴谋复辟,里通外国……寻找罪犯是人们喜爱的戏剧,人群聚在一起,总在期待戏剧的高潮。愤怒的口号声一浪紧接一浪往高处喷涌。愤怒喷涌起来仿佛是很快乐的,街市里一时翻沸的竟是节庆的气氛。
  这个流动的斗争台一站一站斗争下去,人越聚越多,以至扭结的人群互相阻碍,都看不清示众者了。于是人群变出一只高脚条凳,架在车上,将示众者更高地架上去。
  我看见下面的人跳起来喊叫,挥拳,企图攀到车上去。抽到梦芷父亲身上的有扫帚柄、鞋底、皮带、自行车链条。
  最后,梦芷的父亲就是从那只高脚凳上栽下来的。
  我那时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从人们的头顶看过去,我只看见他孤零零立在那里,在人群之上,他看起来是悬空的。他的头钩在胸前,剪剩下的半边头发搭在胸前的硬纸牌上,偶尔在他的打过红叉的名字上扫一扫。那时的声浪是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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