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幸存者手记

作者:筱 敏



心拥护文化大革命,积极投身文化大革命;我曾经写过大字报,批判三家村和修正主义教育黑线;我曾经帮我姐姐(这里我写成红卫兵)印过传单,提过浆糊桶;我和几个同学组成一个小组,到公共汽车上宣传毛泽东思想,给乘客念毛主席语录;我按照校文革的指令,看管过校内的牛鬼蛇神……我发现虽然两年没上学,我却又认识了好些字.比如: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孰字、篡党夺权的篡字、蛊惑、伎俩、残渣余孽、魑魅魍魉……
  一个人的交代需要先在排里通过,人们从你的祖父甚至曾祖父问起,一直审问到你上周的某一日为什么没有参加早请示晚汇报,为什么曾在关押牛鬼蛇神的牛棚背后张望逗留,为什么在批斗某个阶级敌人的时候只是懒洋洋举一举拳头,却闷不作声。交代如果在排里通不过,就要重新斗私批修,到连里(也就是年级)交代。连里还通不过,就要到营里(分别是小学部、初中部或高中部)交代。食堂因此总要变成会场,我时常拿着饭盒在洗碗槽边等里面的帮助会结束。如果帮助会还没有帮助得了一个人交代清楚自己的问题,就要接着开揭发批判会,这样的时候事情就严重了。
  热气从食堂里面喷涌出来,让芒果叶子往一边奔逃,咝咝抽气。我发现这几棵芒果树都变样了,从前它们的树皮是合体的衣裳,光洁平顺,现在那里却有了很多裂纹。裂纹粗看像网状的线条,细看却是互不相接,即使相接也不成道路,纵横无序,很缭乱。我猜想那些纵纹是雨水犁开的,横纹的制造者应该是风,风不是常常会在我们的脸上制造皲裂么?但有一天我忽然明白这些猜想都不对,这些应该是生长纹,跟我们身上的生长纹一样。这些树生长加速,树皮就被抻裂了,横向纵向都抻裂了,这么说,树生长的时候是会痛的。等痛结痂变硬,树身上就有了很多沟回,可以记住风雨、灾变以及自己体内发生的事情。
  海鸥已经在大食堂的台子上交代过好几次了。起初我不相信那是她的声音,及至听到工宣队长在麦克风里笑道:怎么,我们的小钢炮哑了吗?我才相信那枯哑哽咽的声音真是海鸥。
  芒果的季节已经过了。以往我吃过没有熟透的芒果,那滋味非常酸涩。在树上自然熟透的芒果不多,它们黄熟的时刻非常短暂,只需一夜之间.它们就会淤起黑斑,黑斑迅速增多,扩大,果子就迅速皱缩,腐烂。现在芒果树下连最坚固的果核也没有了,然而玻璃匣子里的那只芒果却依然通体金黄,硕大饱满。它高高立在一个红绸子包裹的条案上,团着阳光和黄金的秘密,像一只神的眼睛。有一次我对立秋说了我的疑心和害怕,立秋说,傻瓜,你以为那是真芒果?那是蜡做的,就一层蜡壳子,是复制品!
  最高指示一个接一个来了:
  “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
  “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满城的喇叭都兴奋莫名,满城的锣鼓也兴奋莫名,旗帜铺成红绸子的海洋,像是迎接神赐的金芒果一个一个地来了。
  现在我知道最高领袖所说的“来一个动员”是怎样一个倒海翻江的动员了。有一杆长柄镰刀,在城市上空挥动,它的锯齿是凛凛的光,比黄金耀目,所过之处是欢腾的沙沙声,天空扬起来泪珠状的谷粒,伏在地面的断茎渗出来血滴样的浆子。
  人们纷纷往墙上贴决心书、请战书,坚决要求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海鸥贴的那张甚至是血书,据说她是咬破指尖写的,那些字分明哆哆嗦嗦地痛。她写的是:忠不忠看行动,坚决要求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在广阔天地里见娃娃们的红心。
  三十万人的誓师大会开过了,宣誓,授旗,戴大红花,爆竹在漫空挥洒着红雨。我的耳朵被震聋了,这使我觉得脚下的大地忽悠起来,像~朵云。人没有声音,树没有声音,连旗也没有声音,抬眼只见煞白的天空无边无岸,没有一张叶片可以让我遮挡四面八方喷射而来的金星。
  誓师大会的新闻照片印在报纸上,其中~张画面非常柔和好看,那是一张清晰的年轻的脸和一排渐次模糊的年轻的脸。这是世界上最纯洁的脸,极其简洁的线条每一道都生动柔美,眼睛清澈若水,羔羊一般的无瑕、纯粹。是立秋的同学嘻笑着跑进门来,和立秋推来搡去的时候,我才明白那是立秋。我竟然不知道立秋已经那么漂亮了。
  母亲看到报纸却无笑意,她埋怨立秋报名下乡也不和父母商量。立秋嘟囔说,你以为我愿意,是那天队伍里排不齐人临时拉我站到那里的,谁知道镜头角度那么凑巧。母亲说,现在全城都看到你了,典型的知识青年形象了,你还怎么退?立秋顶撞母亲,说,反正都一样,报名也得去,不报名也得去,笑也得去,哭也得去,早晚都一样,你以为你能退到哪里?
  上路的那天立秋却一直抱着门柱子哭,母亲拎着她的背包,父亲肩着一只箱子,我给她捧着街道革委会派给她的大红花,站在她身后等她哭完。
  满城的锣鼓震得屋瓦都要碎了,窗玻璃打摆子似的抖动,我猜想母亲说她的心脏有病,所谓房颤就是这个样子。
  有一队锣鼓一路向我们逼近,眼看就来到屋檐下了。立秋把背包往肩上一甩,军帽拉下来,压到眉棱骨上,逃也似的出了门。我攥着红花一路追她,直到目睹她在好几双手的拉扯中往一辆卡车上爬,她失败了两次,我才得以赶上去,通过几只手的传递,把那朵红花递给她。
  车开了,在满天满地的锣鼓和欢呼声中开了,车上的人们挥起手来,车下的人们也挥起手来,一时是春潮涌动。立秋也挥了挥手,她挥着,那朵红花就抛了下来,在气流里飘荡起落,不知所措,而后消失在路旁的红森林里。立秋的帽檐遮住了半个脸,我完全看不到她脸上的动静,但她的手臂细长柔软,摆动起来比柳条漂亮。原来立秋真的非常漂亮。
  我的手是红洇洇的。刚才我一直捧着那朵皱纸扎的红花,肯定是有什么把花打湿了,皱纸的染料太糟,我的手就洇红一片。
  ’
  校园里面安静下来,也空落下来。中学部腾空了几天,又很快填满了。我升上了初中,这年我十三岁。
  
  魔 术
  
  我的失眠症是从小禾出事那天开始的,自此以后我就时常头痛,这种痛在很深的地方,自己完全抚摸不到,这种痛把颅腔充得很满,有时候需要用手使劲按压,把即将奔突而出的疼痛压回去,这虽然不能消除疼痛,但除此我也没有别的办法止痛。
  这天我说因为头痛我不能去参观,排长小慧。说请假必须要校革委会和工宣队批准。我走到校革委会楼前站下来,贴着墙根站了好一会儿,我觉得我与其走进这个楼门,还不如自己使劲按压忍住疼痛。
  我们参观的是一个被无产阶级专政铁拳破获的反革命黑窝,一个阴谋暗杀、爆破、发动反革命政变的秘密据点,一个杀人现场,一个私刑牢狱,一个魔窟,它被赋予了一个马上能激起我们恐怖联想的别称:渣滓洞。在我们阳光灿烂的革命年代,竟然会暗藏着一个黑暗阴森的渣滓洞。这桩令人惊悚的事件,有助于我们认识阶级斗争的激烈和残酷,认清某些打着革命造反旗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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