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幸存者手记
作者:筱 敏
参观的队伍很多。我们的队伍站在一幢灰楼与另一幢灰楼之间的空地上,等一个队伍从出口出来,另一个队伍从入口进去,我们向前挪动,等轮到我们。这些灰楼一幢和一幢完全一样,跟城里许多的灰楼也完全一样,是同一条流水线上走出来的大火柴盒子,在推土机铲出的空地上等距离立着,就算建好了,不动了。与火柴盒子不同的是,它们脸上不贴火花,要辨认它们全靠一个红漆标的数字。老街上住的人们总是羡慕这些灰楼,它们总是有一个通往理想世界的名字,比如光明大道、向阳新村。人装在这些规则的火柴盒子里,似乎成了新世界整饬的部分。
渣滓洞就在其中的一幢灰楼里。
贴着狭窄的楼道往里走,是一种不能呼吸的气味。人的气味,污水的气味,发酵的气味,潮湿和昏暗混在一起的阴森气味。
我们先参观地下室。进了楼门,左侧是楼梯底部,那里有一道需要弓了腰往地下去的小门。这道通往魔窟深处的小门使队伍行进得很慢,淤滞的缓慢使人们粘贴成团。参观完地面部分的另一支队伍从楼道里往外拥,他们逃也似的,冲力很大,两队人就搅结在一起,像泥浆和泥浆搅结在一起,在下水道里翻腾。人的气味是那么恶浊,那么浓烈,竟然超过畜群的气味。我不能喘气,也不能想,一旦吸进一口气,我便闻到自己身上也是牲口的气味。
地下室自然是没有阳光的,讲解员用一只手电筒带着我们在甬道里走,这一束仅有的光就控制了我们所有的眼睛。地面湿滑,有一些湿滑的东西溅起来,蠕虫似的,沾在脚背上。墙壁也是湿滑的,手扶上去,即如扶到蛇的唾沫或蛇的身体。
讲解员把手电筒往一个处所一照,说:你们看,这是水牢,反革命匪徒用它关押革命群众,就像恶霸地主刘文彩用水牢关押贫农冷月英。
待我挤到水牢门边,手电光已经移走了,我只来得及嗅到一些湿气,和扑面而来的漂白粉气味,我还听到什么东西投入水中噗的一响,像直接投到水泥地上,不过也有可能是幻听。
讲解员的手电筒就这样把反革命匪徒的滔天罪恶一件一件指给我们看:
这是老虎凳。
这是钉床。
这是皮鞭,钢鞭。阴险的反革命匪徒把钢鞭包在橡胶里,打在人身上看不到外伤,但内脏却会破裂,骨头也会粉碎。
这是铁丝,它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用来晾衣服的,它是用来穿过人的手掌,把人像腊肉一样挂起来的。
这是钢钎。这是吊钩。这是铁锤,它可以敲碎人的脑袋。
这是电烙铁,它不是用来焊接电线的,而是用来烙人的。
手电光是一种魔术之光,在没有其他光源的地下室里,它会制造奇幻的情景。一桩罪行在它的照射中蓦然跳出来,使人觉得四周的漆黑里全埋伏着罪行。一个物体在它的照射下,会变成另一个物体,一个人在它的照射下,会变成鬼魅或猫头鹰。它会把一个物体拉长或缩短,放大或截断,把一部分变成钉子,钉人你的眼睛,而把另一部分沉入黑暗。它仿佛是照亮一个物体,实际是制造数倍于物体的阴影,它使阴影神秘莫测地晃动,使黑暗更加巨大,阴森更加阴森。人们惊恐的尖叫此伏彼起,谁能不相信这是吃人的魔窟呢?
走出地下室我连忙喘了几口气.感觉牲口的气味也是好的,它毕竟能让人喘。另一个讲解员接管了我们,这个讲解员气比较足,可能是刚从太阳地里喘足了阳光的。
地面的部分也很丰富,这里一间间屋子都是有名堂的:有反革命匪徒开黑会,阴谋推翻无产阶级专政的密室;有坏头头们道德败坏男女淫乱的密室;有收藏反革命活动工具——纸张、滚筒油印机、黑材料的密室;还有炒人心人肝,烹煮人肉的密室。我在这个令人心惊肉跳的密室里看到了锅碗瓢盆、砧板和菜刀、蜂窝煤和柴,台案上有一把锃亮的斧予。重点中的重点是墙上写有一行血红的大字:“我要吃人肉!”讲解员极其愤慨地说:那是用人血写的!人们一阵尖叫,倏然使室内寒光一闪,冲腾出血腥气昧。往外逃窜的人们在门口纠结成团。我被挤到那面有人血的墙根,我的脚背和脚趾不断地被脚踏过,我不敢动,于是仰起脸来再看看头顶上的大字,幸而它还高,没挨到我。它的确血红,新鲜饱满的血红,鲜得几乎要滴下来,触目惊心。它是今天早展涂上去的吗?是十分钟前涂上去的吗?这个渣滓洞已经展览了一个月了,它一个月来一直是刚从人体里流出来的鲜红吗?人血涂到墙上会一直保持它活着时的鲜红吗?海鸥写的血书却不是这样,它会风干,变黯,它离开人体就会死去,所以它跟红漆不能比,只一昼之间,就失去了饱满的鲜亮,晦褐着,枯了,不再惊人。
接下去再走进的屋子就像一个堡垒,窗子用沙包堵上了,留出一些洞眼透着光亮,讲解员说那是枪眼,反革命匪徒用它们射击革命群众,甚至射击来执行毛主席革命路线的人民解放军。你们看,这是他们杀人行凶的匕首,飞镖,三棱刮刀,枪,还有满满一箱手榴弹。我顺着讲解员的细竹棍看到这可怖的一切,最令人心惊的是那箱手榴弹。我不能想象它们如何甩出沙包的洞眼,它们那么多,将怎样接连不断地炸开,我的脑子完全木了,我是一个没有想象力的人。
墙角上有几个黑手印仿佛似曾相识,这样我就在那个墙角站下了。我看到那个装了满满一箱手榴弹的是个板条箱子,缝隙间留下许多木炭屑,看到掀开倚在墙边的箱盖,上面一根板条欲折未断的茬痕,这些我似乎都熟悉,难道这就是我坐过的那个有石灰气味的暖和的墙角?我坐过的那个盛木炭的板条箱子?我记得那天晚上屋里垂着两个黄灯泡,现在果然还在原处,沙包堵住了阳光,它们就依然点着,依然是忽明忽昏。我记得那天晚上屋子里只有桌子、椅子、充当椅子的废报纸捆和板条箱子,还有那些火炭一样黯然又火炭一样炽烈的人们,他们说着法国大革命,公社,中国往何处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底在哪里,什么是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那间屋子里没有枪,也没有手榴弹,窗子都是敞开的,没有沙包,更没有沙包留出的洞眼。我曾通过窗子望出去,在夜空中寻找北斗星。然而这一切竟然是可能的吗?我大着胆子,稍稍移动了一下倚在墙角的板条箱盖,真的看到了我那天晚上用碎炭屑画在墙角的北斗星。
我掉队了。一个人从楼道往外走,我知道楼门在哪里。楼道里很空落,原来排在那里的煤炉、铁锅、纸皮箱和箱里的废铜烂铁空玻璃瓶都没有了。这些东西是要消灭掉的,因为它们有碍参观。楼门洞也宽了,一时有阳光流进来,刚好看到一支队伍的尾巴弓起,从楼梯底下一个窄铁门挤进地下室去。
这道窄铁门搅乱了我的记忆,它让我怀疑自己,不久以前我真的进出过这个楼门洞吗?是这个门洞吗?那个通往恐怖深渊的窄铁门当时是怎么在我眼前消隐的?现在又是怎么样的魔术把它变出来的?当时天色昏黑,但楼门里有灯,现在我的记忆昏黑,只有炭屑在那里涂抹,却没有灯。
我走出楼门,仰头看一看门牌:解放大街68号。我希望它是错了,但是它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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