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幸存者手记

作者:筱 敏



情况,他们已经抓了十几个人,这些都是群众组织的“坏头头”,更重要的是,他们是渣滓洞的“匪首”、“匪徒”,凭这个罪名,就可以激起民愤,就可以对他们实行专政。
  我说,这十几个人里面有立夏吗?
  小王说,我到这里来,也是想了解清楚这个事,不过据我所知是没有。她应该没危险吧,她来68号很少,这是一,不过这不需要多,被抓的也有几乎没来过的;她出身好,这是二;她们学校的星星之火造反团早就解散了,军训团进校以后再没活动了,这是三;更重要的是,她那么早就去了神农架,对城里的稳定已经没妨碍了。所以我想她应该没有什么危险。
  我说,那么老王呢?
  小王说,如果“渣滓洞”真的成立,“匪首”真的成立。“吃人肉”真的成立,那肯定是死刑。
  我说,我们怎么可以眼睁睁看着这样的假案成立呢?
  话音刚落,我心里别的一跳,我怎么脱口就把小王和我变成了“我们”,实际上我连他的名字都还不知道。
  小王说,我正在做调查,做申诉,正在寻找人证、物证,澄清事实,揭露这个假案。我去找过高扬,我不是找他做证人,我是想通过他向省革委会中诉,但是他不见我。
  我说,这不可能,上次老王老梁被铐走,不就是他发起干人大绝食,组织营救的吗?
  小王说,现在形势不一样了。
  我说,形势是什么?形势可以指鹿为马,化白为黑吗?
  小王说,白诬成黑容易,要把黑辩回白可就难了。他们动用权力,就可以把假案做成铁案,吃人的事的确是有的,但不是什么“反革命匪徒”吃人,而是假案吃人。
  我的喉头到胸口都有硬物梗噎住了,我起身给自己找水,水急速冲下去,却遭到硬物阻挡,倒反呛回来。我拼命咳嗽,两手都是咳出来的水,硬物却咳不出来。
  小王起身告辞。我也站起身来喘。
  小王把他的挎包抓在胸前,青筋暴突的手也像在喘。他说他准备上北京去申诉,不知道这一去是吉是凶。他有一些调查的原始材料,带在身上不大方便,他本来想请立夏代为保管。 我没等他说完,便张口接道:放在我这里也是一样的。。
  事后想起来是难以置信,他凭什么相信我呢,我又凭什么相信他呢,这是我后来一直交代不清的问题,为此我被逼着来回虚构原因,但当肘就是没有原因。
  现在,我的小屋里已经有了三个秘密:小禾父亲的秘密,小禾的秘密,渣滓洞假案的秘密。几年以后,当“出事”的命运轮到我时,我的罪状之一“窝藏黑材料”,是证据确凿的。一个人从人民中剥离出来
  什么是人民?
  一位妇女提着土豆灰暗地贴红墙根匆匆走过,这是不是人民?几个男人疲惫地走出工厂,点一根喇叭烟而后各散东西,这是不是人民?挤在公共汽车里,结实如同压缩饼干的人,是不是人民?岌岌然立在脚手架子上画领袖像,身躯不及领袖脸上一颗痣大的人,是不是人民?但有一种1青形我确知叫做人民,当所有的这些人按号令排列成方阵,浩浩荡荡,组成一个强有力的数目字的时候,便是人民。这数目字太大,从来不必统计到个位数,它的个位数一定以零来表示,谁会在意一个零呢,它空洞无物,无声无息,它在那里,只有一个意义,就是表明排在它前面的数目字的巨大,在如此巨大的数目之中,个数当然可以忽略,谁会在意每一张脸呢,这时候,他们全都面目模糊,全都没有名字,所以统称为人民。
  最厉一次看见小禾的时候,我正是这样的人民。
  那是1969年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我和我所属的队列坐在体育场的地坪上。这里原是草坪,但因为频繁的运动人民,它已经没有草,只剩下坚硬的地坪。地坪上代替草密密生出来的.正是人民,望去是黑压压的一片。环状的看台倾斜而上,望去也黑,成千上万的生物逐层排列,似林木葱茏,却也分不出面孔,斜上去与天相接,黑森森闭起,没有出口,也密不透风。
  太阳晒在脖颈上是暖的,晒在绒衣上也是暖的,太阳的强力毕竟无与伦比,它可以命令千万人同时暄暖。人们在暄暖中慢慢融解。融解是舒服的,它最先从棱角处开始,终竟浑然成片。
  这是宣判大会。它有表演宣判的舞台,还有黑压压而隔断了地平线的观众——也即人民。它显现人民的力量,用以震慑一小撮敌人,同时人民也为自己所震慑。权力者在舞台上代表人民展示权力,权力者总是当然地代表人民。无边的人民簇拥着那权力,仰望着那权力,因此那权力是至上的,也是无边的。
  电喇叭从太阳的位置放射出钢蓝色的尖啸,这样,太阳也就不再仅仅是命令人们暄暖,它更增加了直射的锋利。那尖啸声说:人民大众的开心之日,就是反革命分子的难受之时。这条有关节日的定理我们都很熟悉,此时它从头顶上无数倍地放大出来,证明我们正置身于一个无数倍地放大了的人民的节日。
  反革命分子是~个一个被押上台的,他们一个一个都有名字,这是他们与人民的重大区别。人民是一个整体,它从来没有单个单个的,一个人一旦成了单独一个,那就是从人民中剥离出来了,那只能是敌人。这些敌人的名字被写成大字,挂在他们胸前的大木牌上,钢蓝色的尖啸把一个名字射出来,当空剖开,这个名字就会喷溅出礼花一样缭乱,数不胜数的罪行。我就是这时候知道了老王和老梁的名字。——不.我这样说不对。他们早先也有名字,但那时裹在人民的包裹里,听起来模糊,不大容易记住。现在他们被单个剥离出来,像肉里挑出的一根刺,被钢蓝色的尖啸声镀过,就很扎眼了。他们杵在台上,在人民的对面,被长串而铿锵的罪名装饰着,更变成一件凶器,里外都浸满毒汁。
  一个人有那么多的罪行,你会觉得不可思议,但这些罪行本来就不是让你思议。你只要感到可怕,可憎,你只要往上吐唾沫,然后远远躲开,就可以了。当人民需要有一个目标吐唾沫的时候,就会有人给推出一个目标。而当需要人民再次凝聚的时候,就会有一个更不可思议的目标被造出来,让人民口腔中再次产生唾沫。可是,吐了唾沫后便远远躲开真的就可以了吗?如果你正在人群中跑,忽然听到钢蓝色的尖啸叫出的是你的名字,你怎么办?你会惊愕地站下来,认为自己是听错了,或者喇叭叫错了。只这一瞬,人们已经尖啸着从你身边逃开,并且向你吐唾沫了。于是你就成了孤单的一个人。你立在太阳地里,不知所措,觉得自己的名字太刺耳了,它往你心里一扎,揪起来,你就被剥离出了人民。所以,最安全的办法是没有名字,这样;你就可以一直待在人民的海洋里。
  太阳的芒刺是躲不开的,我的头顶很烫,脖颈和腰背都在变软,像受热的蜡慢慢塌下去,意识已经融成水了,我希望我的名字也融成水了。突然,一支钢蓝色的矛扎入我的意识,如烧红的铁扎入水中,发出水腾沸的尖啸声。
  我听到了小禾的名字。
  我的眼前一片折雾,雾气酸涩,以致我觉得我所看见的一切并不是真的。
  我看见拥上台来的是一堆制服,分不清几个,脸是没有的,在应该有脸的那里,是几个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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