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幸存者手记

作者:筱 敏



梦芷家里,他用一条领带将梦芷的父亲拖下楼梯。那时他身手敏捷,楼梯在他的脚下太缓,太窄,太不过瘾,他一步总能量出去两三阶,最后一下还是四级连跳,看上去便是所向无敌,十分轻快。另外两个大的更是赫赫有名,据说城里那个横扫黑五类的“雷霆行动”,便是由他们发起并且命名的。
  然而今天他们竞然贴在壁上,这太奇怪了。他们抽出铜头皮带挥舞,但有更多的皮带也向他们挥舞,尽管这些皮带宽窄不一,比较寒碜。然后,他们的父亲被挥舞的皮带押出来了。此时周遭猝然一静,我听到城堡里响起凄厉的哭声,那是路露的哭声。
  这个城堡似的父亲,这个城堡一样神秘、庄严、庞大、牢固的人,竟然也会用两只脚在平地上走动,就像城堡会用两只脚走路,看着真是奇怪。他身躯庞大,满面高光,两只手虽然被人反扭着,却扭不到背后,张在两边更显得庞大。他的走动看来是大的事情,倒弄得满地里乱腾腾的,都是跌跌扑扑的人声。
  人们把这个庞大的身躯弄上卡车,这动用了好多人,也用去了好多时间,但这时的人们热情高涨,是不气馁的,所以终于也弄妥了。人们给这个庞大的身躯挂上大纸牌,纸牌上照例是打了红叉的墨字,卡车鸣起喇叭,呜呜哇哇地动了。
  出了两重门岗,转上城里最阔的马路,城里便也呜呜哇哇地动了。
  这条马路从前是走游行队伍的,在每年盛大的节日里,长长的游行队伍簇拥着彩车,彩车装饰着各色伟大成就,万紫干红有如神话,就从这里轰隆隆流淌过去。路东的英雄广场一定搭起主席台,用红布和红地毯包裹好了,像红城楼浮在花海旗海之上,十分隆重。路露的父亲在主席台上观看游行,向游行队伍挥手,路露的父亲是这个城的领导人。
  现在,是蜂拥而出的人们在观看这个领导人。人们从大街小巷奔泻而下,汇成翻沸的河流,河流越来越长,河面越来越阔。后来的人们不知道前面的卡车有什么故事,但见人们欢腾着,便也欢腾着投入,期待着热闹的发生。卡车通过了英雄广场,转弯撇下广场,插入了大体育场。大体育场里已经盛满了人,但是人们是水,可以从任何孔缝里冲进去,直到起浪,水面沸腾。
  我没能进去,好容易抱住一个灯柱站住了,没被冲倒。我听到里面沸腾的人声。灯柱一抖,我也一抖,原来电喇叭架在灯柱上,它呜地振荡起来,就惊得晚秋的叶子噗噜噜落了,满城里都在起风。
  盛大我是见过不少,但如此盛大的声讨我还没见过,何况是声讨一个从来是指挥盛大,在盛大之上挥手致意的人。现在,这个人被称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代表,也就是把持权力,欺压人民,与最高领袖不在一条道上的人。
  体育场从前是操演军队的校场,操演过军阀,操演过国民革命军,也操演过共产起义军。它的背后是从前杀人的地方,也叫刑场。据说从前它在城门外,砍下的人头正好可以就近挂上城门,供过往的人们观赏,也供操演的军队观赏。现在它是人民的了。城长大了,越过了城墙,也越过了校场和刑场,它们也就在城里了。我们的时代需要每座城都有一个表现人民的广场,我们的城没有天安门广场,我们就把这里建设成操演人民的广场。
  场外的一条长街没有民居,没有商店,只有高而且长的围墙。现在这墙刷满了大字报和大标语,巨大的问号,巨大的惊叹号,巨大的红叉,看着是铿铿锵锵。更热闹的是那些散发红卫兵小报的,有的是卖,有的是站到一个高处上撒,一时满街是飘飘扬扬,比节日里放气球和放鸽子更令人欢欣。
  小报给了路露的父亲男~个名字,叫“南霸天”,因为先前有一个电影用一个恶霸解释过这个名字,所以现在就完全用不着解释。
  南霸天罪恶累累。他投机革命:,蜕化变质,欺上瞒下,阳奉阴违。他利用手中的权力,大搞资本主义复辟,派工作组进驻学校,制造白色恐怖,镇压群众革命,大抓右派学生。他阴谋对抗伟大的文化大革命,耍丢卒保车把戏,抛出一些不掌实权的干部去吸引火力,企图蒙混过关,浑水摸鱼。他生活糜烂,腐化堕落,比剥削阶级更剥削阶级。
  南霸天是暗藏的敌人。他为了邀功请赏,曾经平地里信口大放粮食卫星。他亲自操刀在报上鼓吹,说粮食可以无限增产,只要领导英明,积极大胆,就可以不断创造空前奇迹,所谓“粮食增产有限论”,是右倾保守主义思想,必须狠批。他指使一些科学家出来论证,说如果植物能利用射到一亩地上的太阳光能的百分之三十,稻麦的产量甚至可以达到每亩四万斤。而在他领导的地面上,太阳光能更要充足,粮食亩产已经成功达到四万斤,五万斤,十万斤,以至二十万斤。
  南霸天一手遮天,他说了二十万斤就是二十万斤,你没有,你就是右倾,瞒产,私藏粮食,贪污破坏。你“有粮不交”,“不缺喊缺”,你就要被斗争,被捆绑,吊打,游街示众。
  南霸天把粮食都征光了,农民的口粮、种子粮、饲料粮统统征光了,搜光了,征粮的指标还是没有完成,上千万农民沦为饥民,上千万土地也没法下种。人们挖野菜熬冬,吃榆树皮、梧桐树皮、草根、绿豆壳磨的粉、观音土、墙土、死畜、死鼠,甚至在夜里扒开浮土,分吃白天刚刚埋葬的人。一村连着一村尽是浮肿病,农民饿死了,有的一家数口无一幸存,有的村子人迹断绝,埋尸体都找不到人。
  南霸天狼心狗肺,说形势大好嘛,什么死人不死人的,那是造谣惑众。不但不许打开囤满的粮库救济饥民,还下令批斗逮捕那些宰杀分食牲畜的农民和村干部。一个农妇不忍看孩子饿死,偷掰生产队一个青玉米,那就是盗窃国家财产,破坏社会主义的重罪。抓起来毒打,绑在村头的树桩上,用冷水当头淋下去,从头到脚就结一层冰,再淋,冰上再结一层冰。
  南霸天欺骗中央,为了维护自己的谎言,捞取个人的政治资本,还派人去邮局检查信件,扣压销毁群众给中央的上告信,追查迫害写信的人,又派民兵把守地界上的路口,堵截那些出外讨饭的人们。把一个省封锁成一个独立王国,那王国里活活饿死上百万人。
  南霸天血债没偿,还换一个地方升了官。
  南霸天说左倾总比右倾好,总结一下经验教训,给中央检讨一下就行了,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很难说,不能查,查下去会越查越乱。
  南霸天……
  南霸天的事情我越看越乱,也就不敢再看。上百万是一个骇人听闻的数字,它已经让我懵了。我在纸上由右至左画一些圈,企图理解这个数字,但我还是不能理解。
  我去问路露,一百万是什么意思?假如他们站在一起,是不是能把天安门广场和东西长安街都挤满?
  路露哭了。
  我说,那时你吃糖吗?吃巧克力吗?你真的看见过人吃人吗?看见过那个偷掰青苞米的农妇被浇成冰棍吗?那些都是真的吗?
  路露哭得更晌了。
  我说,哭是因为什么?是气恼我吗?还是气恼你父亲?
  路露不答理我,只是哭,我想等她哭完,但她就是哭不完。
  我把我在小报上看到的恐怖故事告诉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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