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幸存者手记

作者:筱 敏




  小禾的手很多余地在衣襟上蹭来蹭去,然后指了我说,立冬你熟的,立夏也认识吧,这是立夏的车轮子,立夏的车链条,立夏的车架子锯开再焊起来的车架子,都是立夏叫做的,你不认识立夏的车吗?这不是立夏的车铃吗?立夏不是你的好朋友吗?
  然而荞荞还是认为应该隆重感谢小禾。她从衣橱里掏一本书,枕套里掏一本书,褥子底下掏一本书,在膝头上摆开,叠起,又摆开,又叠起,一本是《社会改良还是社会革命?》,一本是《乌托邦》.一本是《普希金诗选》。这是她今天的全部所有。她说她愿意把它们都借给小禾,今后凡能在她手里停留的书,她都愿意优先借给小禾。
  这些书封面的颜色都不大明亮,跟我们烈日当空的世界很不一样,跟我们非黑即白非白即黑的世界观也不一样。这都是些中间色,亦明,亦暗,亦冷,亦暖,都掩着许多秘密,在一条幽暗的没有名字的隧道里。这隧道通往我们所不知道的哪里,或者有很多密室,有很多分岔,很多钟乳石奇景或水晶石奇景。这是一条秘密通道,它不是众人列队齐步走的,它甚至根本不是用来行走的,它就是私底下,一两个守得住秘密的人,加一脉火绒,可以去窥探的迷径。它的秘密在于它的危险,它的危险在于它的诱人。
  小禾果然懂得这秘密,他把书接到手里,神色是火绒照过的,在冷暗处寂寂然暖着,棱线柔和。覆在书上的手虽然骨节分明,在书脊那里上下滑动的样子,也很柔和。
  小禾说,你有《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么?养荞说没有。小禾说,《波斯人札记》呢?养荞说没有。小禾说,从前我有过,还没来得及看完,就被抄家的抄走了。养荞很惊讶,嘴张了一张,又拿手捂上了。小禾解释说,是父亲留下来的,当时不大懂,看得慢了,就没来得及看完。养荞说,不懂也要赶紧看,书在手边一过,怕就再也找不着了。
  小禾来还书的时候,带给养养一份油印品——两页对折的草黄纸,纸质粗糙,纸面上还能看得出没搅碎的草梗子。这是小禾一个人印的报纸,他将其命名为“挺进报”,报头用的是红油墨,可是纸质不同,那红虽然也浓,却见不出光彩明亮,暗暗的,还起皱,倒像深陷进去而不能愈合的疤痕。小禾没有把他的文章印到《星星之火战报》上去,而是印到了自己的《挺进报》上,立夏问他为什么,小禾说不为什么,他讨厌星星之火的人问他什么出身。
  《挺进报》的名字出自一部经典革命故事,故事里的革命先烈都是饮用红色霞光的,因之身躯也散发出来红色霞光。他们在黑暗之地抵抗黑暗的捆绑,在恐怖之世戳刺恐怖的统治。即使故事的编撰者凭空给了他们一块红色的岩石,让他们屹立,也还是好的,他们的霞光不是在烈日和酷暑之下升出来,而是相反,因为整个天幕的漆黑和酷寒,他们用身躯点燃的篝火便温暖动人。
  不知小禾取这样一个报名时心里想的是什么,但在他出事的时候,这就很方便地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罪状:第~,这把今天的无产阶级专政影射成监牢;第二,这把共产党的天下影射成国民党专制统治;因之第三,这些阴暗角落里的蚊虫,要向谁挺进?不是昭然若揭了吗?
  然而,当时荞荞拿着这张报纸,倒像双手伸到篝火那儿,不多时手上和脸上都见出了血色。两张草黄纸在她手里翻来覆去摩挲着,她点了一行字,念出来,给小禾听。她原想念两旬最好的,却停不住,便一直往下念过去。小禾不说什么,倒像是也煨了篝火。养荞说,我做了笔记再还给你,行么?小禾说,不还,是送你的。荞荞说,这个报难找么?小禾说,不难。荞荞说,在哪儿能有?小禾说,你找不着,我给你带。荞荞说,每期都带?小禾说,一期不少,都带。荞养说,谁办的呢?这么好!小禾说,能自由办报,就不断会有更好的。
  《挺进报》的创刊号第一道题目就是办报自由,它使用的字眼不是“办报自由”,而是“笔的解放”。它引用的也不是宪法,同所有的党报、政府报、民间大字报小字报一样,它引用的是毛主席语录,只是这段语录显然生疏:“民主必须是各方面的,是政治上的,军事上的,经济上的,文化上的,党务上的以及国际关系上的,一切这些都需要民主。毫无疑问,无论什么都需要统一,都必须统一。但是,这个统一,应该建筑在民主基础上。政治需要统一,但是只有建立在言论、出版、结社的自由与民主选举政府的基础上面,才是有力的政治。”后来它引用的是马克思:“你们赞美大自然悦人心目的干变万化和无穷无尽的丰富宝藏,你们并不要求玫瑰花和紫罗兰散发出同样的芳香,但你们为什么却要求世界上最丰富的东西——精神只能有一种存在形式呢?”这几乎是一篇用引文连缀而成的作文,只是这里的革命导师跟盛夏的太阳似乎不很一样,太阳在冬天里,他是暖的。
  第二道题目是巴黎公社的原则,如何打碎国家机器,如何普选人民的公仆,当这些公仆蜕化变质的时候,如何保证人民可以随时撤换他们。
  言说可能是小禾多年以来的梦想了,一颗豆子,一定有它的生长密码,这便是它与一颗砂子的根本区别。在它的生命召唤它的时候,如果恰好有一滴水,它就发芽了。它的胚芽膨胀,裂出壳衣,然后伸出细小的胚根来,一个静止的颗粒就变化成萌动的生命。没有日照,没有土,然而生命自身的召唤更强烈一些,它便长出芽鞘来了。一株苍白的豆芽,向无物的天空挺进,这是小禾的诗章,更是小禾的悲剧。
  养荞收有《挺进报》的全部——三期,六页薄薄的草黄纸。荞荞把它们卷紧,扎实,进了打去竹节的蚊帐竿里。
  直到小禾出事以后,专政机关传讯荞荞,荞荞才知道这是小禾一个人的报纸,撰稿、编排、刻蜡版、印刷、张贴、散发,全部都是小禾一人。专政机关以为荞荞是同谋,荞荞非常悲伤,她多么希望自己是,然而她竟然不是。她仅仅是一个偶然读到报纸的人,她竟然可以一无所知。小禾把她挡在外面,所以出事的时候她也留在外面,从而得以幸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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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道这些以后,荞荞高烧了好些日子,她总记得有一次拿到报纸时小禾得意地指给她的一段话,她嘴唇干裂向我背诵——
  ……它们畏于自己目标的无限庞大,再三往后退却,一直到形成无路可退的情况为止,那时生活本身会庄严地说道:
  这里是罗得斯,就在这里跳跃吧!
  这里有玫瑰花,就在这里跳舞吧!
  
  冬天和新年总在一起
  
  小禾在叫卖他的《挺进报》的时候,正赶上立夏带领星星之火造反团去封《红城日报》。立夏招呼他走啊走啊一道走啊!这么重大的革命行动不比你卖小报重大吗!但小禾来不及回答,买小禾报纸的人太多,队伍已经不成队伍,都团起来,把小禾团在深处。
  小禾把他的报纸卖完,连外套都解开来,在众人眼前扬了又扬,说没有了没有了,真是一张都没有了。……实在不答应,咱们明天再来吧。人团才慢腾腾散开。
  立夏的人马已经走远了,我和立秋过去,帮小禾捡拾掉到土里鞋印里的硬币。
  又一队人马打了旗帜开过来,旗是一样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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