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幸存者手记
作者:筱 敏
这两个人来自另一个世界,也就给了我一个想象的空间,我常常拿他们作梭子,在脑子里织一些离奇的故事。我想象那老者在一个古城堡里游走,带着八十八个影子,那些影子不是平投在地面,而是立起来聚成团,将他包裹住,使他成了一团黑云。他的脚步声是木质的,城堡是空心的,每一步都有深不可测的回响。有时他停下来,面朝一堵谁也看不出奥秘的石墙,用他那只空衣袖敲敲,于是,墙体里就响起木榫子转动的声音,闷闷的,很沉。叠压已久的岁月落下几片碎屑,乱纷纷扑入他的发丝、眼睛,都是锈蚀的和霉坏的气味。而那女子,永远与平缓的水面有关。有时像鲤鱼精,夤夜从水底升出来,没有声音地在水面走;有时像被追杀的山鬼,天兵天将从四面八方驾云而来,满世界雷鸣电闪,她无援,既忧且惧,疾疾退走,拖着藤蔓一样连绵的长发,一直退进了林中的深潭。长发在潭上延宕了许久,究竟也沉完了,水面只留下几环涟漪,还有一瓣打旋的叶片。
我问父亲关于牛鬼蛇神的事。父亲倒吸着气说,古时候有个人开掘水渠,把自己变成牛,与河神搏斗,他的一只胳膊就是被河神吞掉的吧?蛇神呢,那个伏羲,是人面蛇身的,还有白蛇传,那个变成白娘娘的蛇神……我说,那不对,美女蛇是吃人的,那是化成美女的毒蛇。父亲说,可是在那个老故事里,她却是被人吃的。
那两个我们叫做牛鬼蛇神的幽灵,住在一个我们不会去看的世界,平日我们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我们的世界明媚暄暖,没有地方放置他们。只在某些时候,他们会与我们的世界穿插而过;在某些时候他们会被作为道具,作为阴影,与我们的世界重叠在一起。我从来没听见过他们说话,但似乎记得,那老人是曾经教过课的。有一次在中学部的楼梯上,见过那老人捧了地球仪、粉笔盒、大三角板贴了墙壁走,忽然上边奔涌而下一群学生,混乱中把他带翻了,他一直滑到楼梯转角的旮旯里,地球仪就在他怀里疯转。楼梯重又静下来的时候,他用一只胳膊慌忙收拾满地的粉笔头和图钉、挂图、三角板,他的动作非常快,倒像是有三四只胳膊一同使劲的快,然后又捧了这些物什贴着墙壁走上楼去。没有一个学生停下来帮他,我也没有。他是不被人看见的,他不存在。
那时有个术语叫“阶级斗争的活靶子”,跟军训时用的纸版胸环靶不一样的是,他们从头到脚都可以是弹着点。由上天供应给我们的仇恨太大,太空,要射击的目标也太远,总在我们的感受范围之外。但活靶子就大不同,这是扔到火焰里去的实实在在的柴,它能使半空中飘来飘去的火焰着地,变成我们面前真实的火焰。校园里那两个无声无息的人,被派遣做劈柴已经日久,重复烧过许多遍,即使是顽劣的树瘤,也已经是炭灰了。但仇恨必须逐日高涨。起先是口诛,再是顿足擂拳,再是跳上台前按压他们的头颅,扭绞他们的手臂,再是往前胸挂黑牌,挂豁口的鞋子,再再是剪头发。一蓬苍白的枯草即如遭火焚过,而那被我想象成藤蔓还能在潭上幽幽延宕的黑发,俄而纷纷坠地,数不清的脚在那里踏起踏落,往来着一个个气旋。
忽然有一天,舞台上的火势一变,喇叭泻下的声音是:把……大黑手…-.揪出来!几个少年一跃而起,安坐在主席台上的校长就被反剪着胳膊揪了出来。
人群翻沸,浓烟一样涌起。
这天的仇恨是新起的仇恨,这天是控诉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统治学校十七年。这天的表演者不是手执发言稿依次从左侧走上讲台,而是争先恐后从正面跳上去,一个又一个情绪激烈的少年,腾跃而起。风向一时迷失,台上台下几成失控的乱阵。
校长大概从没想过自己领导和掌控的舞台会突然变乱,正如一个从容往火焰里添柴的人,不会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变成劈柴。他被换到一个陌生的位置上,固然很不自在,就禁不住要动,但是这个位置是不可以动的,这是一个承受怒火的位置,一个活靶子的位置,一个受辱的位置,认罪和顺从的位置。过去他成功地迫使别人在这个位置认罪和顺从,现在,是他长大成人的学生在教给他怎样认罪和顺从。几个少年跃到台前,用一瓶墨汁涂黑了校长的双手,这就解说了“大黑手”。又是几个少年冲上去,把一个字纸篓糊成的高帽子扣上校长头顶。
我知道人是怎样变丑的了。我一直以来爱憎分明地仇恨着这样那样的敌人,因为他们丑,而这天,我看见了一个人怎样变丑。现在,校长的样子就很丑。他动了一动,想抬头说句什么,口号声就晌了。震天动地的口号。这是打倒他的口号,在他身上踏上千万只脚的口号。愤怒席卷了人群,统领了人群,整个会场都被愤怒覆盖。有什么东西可以抗衡这种汪洋般的愤怒呢?没有。校长也就不动了。
少年人的叛逆,在我身上还需要一些时日才会发生,所以这一刻我感到惊惧。我总记得校长向我们派发红本子的那个早晨,他手拿一纸名单,一个一个把我们从队列中喊出来,组成一个特殊的队列,并迎进校长室的那个早晨。那个早晨校长的面色炉火一样温暖,言语比父亲还要父亲。那个早晨,被挑拣出来的我们知道了自己是红孩子,是父辈革命事业的接班人,我们从出生就负有一种特殊的使命,这是火种的使命。那个早晨的阳光有金子的色泽,室内的浮尘都是金色的,挤坐在窗台上的小影子,一个个都镀着金色的头发和金色的耳轮。
太阳很晒,是夏日的太阳,白炽,炙灼,火烧一样的,没有树影,也没有云,手臂的皮肤都在反光,辣辣的,扎眼。眩晕还是来了。我不敢往远处看,我怕看见世界突然退远,把我剥离出来,抛掉。我太需要留在人群里,我太需要加入火焰。
人群都立起来,向前推拥着,不知是愤怒还是惊诧,一片混乱的喧声。我看见校长跪下去了。可能是他的腿太细,支不住,一软,就跪下去了。两个已经长得比他高大的男学生从后面把他提起来,架住。但不多一会儿,他又跪下去了,胳膊从架他的人手中滑落,像一只瘦长的大鸟,举着没有羽毛的翅,翅端乌黑,那翅没有骨骼,使试图再次架起他来的人无处下手。这时,有一个小影子跳到台上,按住校长的头,把一瓶墨汁全灌进了他的后脖领。那个小影子随即在人群里消失了,我只看见他的头发和耳轮都是金色的。墨汁从校长的后脖领浸到前胸,又顺他低垂的头流到脸上。他依然没有动,它们就一路流淌,沿鼻梁和下颏滴下来,明晃晃的太阳地里溅开一滴一滴星状的墨汁。
蜂 起
立夏臂上别了一个红袖章,看着就有些异样,进门的时候她站了一站,一时门洞便看着小了,而且向一侧倾斜,不大对称。
袖章的颜色是我们最熟悉的颜色,一般我们说那是火的颜色,鲜血的颜色,革命的颜色,我们时代的标准颜色。在一个红星、红旗、红城墙构成的天下活着,连梦与病症都是红彤彤的,手臂上多出几寸红布,本不是什么异样的事情。
母亲在门廊下生炉子,烟雾腾腾的,眼睛怕也是朦朦的。立秋就着水盆拿一个小刷子洗荸荠,见了立夏就说,姐,那本《红岩》带回来了吧?立夏抬一抬她别了红袖章的胳膊,手臂一张,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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