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幸存者手记
作者:筱 敏
幻肢痛
向红的左手是在第一场流血中失去的。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的流血,这是夏至时节。
向红去抢夺一只喇叭,她身子轻,能像飞沫一样从人群里弹向天空,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但她总要落下来的,地面的人群瞬间把她淹没。她向外突围,竟然能够撞散人群,但散碎的人群很快就又团在一起,并不肯就此放弃。许多手在争抢那只喇叭,向红在一边,许多手在另一边。向红被许多手拽出了很远,但向红的手还紧攥着喇叭,誓死不放。这肘候,有一件利器凌空一劈,向红的手就掉到地上了。
我没看清楚那是菜刀还是柴刀,甚或是砍树的斧子,向红更不清楚。向红的身体向左侧歪了一歪,仿佛被人往左侧猛力一拽,向红好像还用了一下她的左手,就是人向一侧倒下时会伸手撑上一撑那样。向红没有倒下,她像拽鸾的小树又弹起来,左右摆了几摆,她的脚片刻也没收住,仍然在继续前冲。
向红失去了喇叭,她拚力追赶喇叭,她继续跑出一二十米,忽听到有人尖叫:手!手!她才发现她的左侧空荡,一只手已经不在了。
向红的身子是最接近莎草的那一种,细叶飘拂,茎子也一同飘拂,动静细小得几近无声。这时她旋转过来,是向离失的手旋转过来,向时间的前面一瞬旋转过来,起初是迅疾一转,然后就慢下来,软软地飘拂上去,她在空中没有拽住断然而去的时间,就软软地飘落,跌在泥地上了。
地上的血让泥沙和得很乱,却使泥沙变得温润,绵软。血的热气从泥沙里蒸起来,和淡淡的甜味一同弥散。落在地上的手是蜷起来的,拳头还在继续收缩,很紧,以致骨髂分外清晰,要从半透明的皮肤里戳出来。
有人过来扶起向红,向红很驯顺,像草棵子那样柔软。有人去拾起那只手,把上面的泥沙往外抹,向红的身子就剧烈一震,接着抽成弓形。人们一时慌乱,在向红和向红的手之间跑来跑去,有人从墙上撕下一片纸来,包裹了那只手。这时向红叫了一声——疼!’挟着纸包的人就哆嗦了一下,人们一时懵了,不知是她疼还是那只离开了她的手疼。
战斗还在继续。许多入不知战斗是怎么开始的,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继续。
向红记得是因为喇叭。
向红的哥哥向东记得,两座楼上都架设了喇叭。一座楼上的喇叭攻击过来,先批判那些黑帮,说这是一条由上而下,由中央到地方的罪恶黑线。文革前十七年就是这条黑线主导,使阶级关系产生了大变动。现在毛主席号召我们造反,我们就是要以大无畏的革命造反精神,彻底清算这条黑线,保皇派要保的正是这条黑线。另一座楼的喇叭当然不接受“保皇派”的恶名,当然还以颜色,他们也狠狠批判那些黑帮,说社会主义江山从来是红线主导,那些黑帮是背离红线的罪人,中国社会的阶级关系没有发生变动,也不会发生变动。文化大革命的主要任务是镇压地富反坏右,清除叛徒、特务、内奸,保卫红色江山。一边攻击对方是假革命,真保皇;另一边攻击对方是假造反,真反动。先是一座楼上的人袭击了另一座楼上的喇叭,使一个声音哑了。于是另一座楼上的人愤而反击,去攻打剩下的那个独霸天空的喇叭。
向红和向东所在的位置不一样,他们互相没有看见,他们是不同的楼里的人。
攻打仍在继续,现在人们不仅是为了喇叭,更严重的事情是血,为了讨还战友所流的血。
一些人爬竹梯子进攻一座楼,楼上的人们用密集的弹药阻击楼下的进攻。这些弹药是灯泡、化学烧瓶、纸包石灰粉,这些弹药会在低处的进攻者头顶炸开,四面飞溅有如霰弹,让胶着地带满布尖利和刺目的危险。
占据制高点的人总是战争中强势的一边,许多生命贡献出去,就是为了抢占制高点,许多生命拚尽热血,也是为了守住制高点。楼底下的人们十分壮烈,他们没有盔甲,没有掩护,连安全生产的柳条帽也没有。他们把一顶布军帽从受伤者那里接过来,就接替伤者继续进攻。但是这顶布军帽的血太多了。有人把好几层报纸叠在一起,折成有些硬度的纸帽子,帽檐也挺括而且宽大。在炽烈的牺牲精神激荡中,他们用这样的纸帽子代替钢盔,试图减轻自己的牺牲。
主攻的竹梯子换上了更长的竹梯子,短一些的仍旧依在壁上作为辅攻。但是再长,一把竹梯子也只能是一个人的通道,无论下面有多么壮阔的呐喊,登上梯子的人也只能是孤身一入。现在这个冲在前面的人不再膀大肩阔,带一种重型兵器的威势,这人很小,很薄,在纸帽子底下更小更薄,像正午时分的影子。这个小而薄的影子蹿跳的速度很快,因此没有留给上边的人多少掷弹的时间,他竟然只在背上挂了两包石灰粉,纸帽子上炸开一个灯泡,手就攀到楼上的窗沿了。楼上的人虽然吃惊,但居高的位置毕竟是主导的位置。一支荧光灯管断然砸中他的头顶,荧光玻璃喷泉一般射向天空,并喷泉一般开放,那个小影子裹在喷泉之内,通体都是荧光闪烁的斑点。
底下的人完全忘记了危险,或者是他们已经渴望危险,他们纷纷冲上竹梯子,奋勇前往增援,一架竹梯子从顶端到底端密密一列排满了人。上面的人也意识到了危险,整一个窗洞,骤然堆满了铁棒、木枪、桌子腿和人。
那个小影子顽强地扒在窗沿上,既攻不上去,又退不下来,乱纷纷的棍棒都往他身上捣,他没有手来遮挡,反击,就是死死地贴在那里,密密层层堆聚在窗子里的人,都像踏足在他的头顶。
后来楼上的人就用铁棒木枪撬竹梯子,虽然竹梯子现在分量不轻,但到底是架竹梯子,而且完全在他们足下。虽然楼下的人比楼上的人多,但这不是数量的问题,而是制高点的问题。楼上的人轻松地找到了力点,撬起竹梯子赫然向外一推。完全没有相持的余地,竹梯子就离开了楼壁悬空悠了一悠,便向无物的空中翻去。有一阵极其锐利的声音,或许是人的声音,或许是竹子的声音,因为响在空无处,所以像四射的利刺。竹梯子折断了,可能是先翻倒而后折断,也可能相反。仆在地面是很重的闷响,地上扭结成团的是生死不明的人。
剩下一个小影子挂在楼壁上,他的脚失去了竹梯子,悬在空中没有着落,只靠几个指头抠住窗沿,跟楼上挂下来的纸标语似的飘荡,但比纸标语灰暗,短小,不起眼。楼上的人可能被地面跌落的人团惊住了,被人团的搐动和血的模糊惊住了,并没有看见脚下挂着的小人。楼下的人忙着解开和救助惶乱的人团,忙着把竹梯子的茬口与穿过的人的身体分开,也没看见还有一个挂在楼壁上的人。那个小影子挂了一阵,终于坠落下来。他最后的那声利喊,还有手足在空中的挣抓,以及下坠的速度,表明他与纸标语或落叶不同,他是一个有重量的人。
接下来的事情更乱,双方的增援队伍都在往这边开。传说一边有三卡车的体校学生载了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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