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幸存者手记

作者:筱 敏



犯法,制造冤假错案的人的法律责任,严防无产阶级专政演变成法西斯专政。一个人的生命是尊贵的,无价的,再大再高的权力也不能无视,更不能容许肆意屠杀。一个人的生命失而不能复得,我们每个人都有义务保卫人的权利,保卫生命。
  荞荞没有可能踮起脚尖往墙上贴大字报,这件事情自然该由我做,我踮起脚尖也不太够,我带了一张凳子。我是在夜晚去往那条大街的,那时候行人稀少,所有的商店都打烊了,路灯站在春天的雾里,像一些无家可归的流萤。
  完事以后我把凳子夹在自行车后架上,浆糊桶挂到车把上,去开车锁,刚要蹁腿上车就撞到一个路人。我跳下车说对不起,那人几乎要把身上的土拍打到我身上,擦过我身边的时候告诉我,刚才有便衣把我的自行车牌号抄走了。这固。然使我害怕,但怕或不怕我又能怎么样呢。
  回去的路上我看到《假案吃人》的大字报也贴出来了,我支住车看了一阵,雾蒙蒙的路灯让那些墨字如沥过水,浓重坠人。它果然说的是解放大街68号的事情,事实上那里没有事情,既没有水牢刑具,更没有吃人心肝。我猜想这是小王写的,至少与他有关,小王已经几年没有音信了,这一来总算透出一点音信。
  父亲曾经跟我说过鼹鼠,鼹鼠是没有眼睛的,但它却能感受到光,以此判断希冀和危险,它匍匐在地下,听风吹过草丛的声音,就能找到回家的路径。还有大象,我们看到大象的脚步非常笨重,其实我们不了解笨重的秘密,它们是通过脚谛听,谛听地下是否有水的回声。人没有这些本领,或者有过,但是退化了,丧失了,就像人丧失了思想,丧失了权利,丧失了痛觉的过程一样,我们把这些一样一样集中起来,交付上去,我们变成社会秩序里那些依序排列的分子,不再找回家的路径,也不需要谛听。
  就是今天上午,我还依序坐在操场上,听工宣队长讲话,讲伟大领袖的一个新的战略部署。然后那个“工人理论队伍”的宣传员就开始用电喇叭上辅导课,他讲如何评定秦始皇的历史功绩,这仿佛是新的伟大战略部署的最新的伟大精神。他像魔术师似的在台上翻弄几下无物的手掌,于是幕布开启,一轮叫做秦始皇的东西冉冉升起来,金光灿灿,令人失明。秦始皇灭六国,缔造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中央集权的统一国家,实现了车同轨,书同文,统一钱币,统一度量衡,建造了人类文明的奇迹万里长城。秦始皇是厚今薄古的专家,厚今薄古,那就是革命。马克思加秦始皇。一道简单的加法,一种深刻的历史唯物论。有人说秦始皇是专制暴君,是独裁者,秦始皇焚书坑儒,秦始皇算什么,他只坑了四百六十个儒,我们坑了四万六干个,这些反革命的儒,滋事妄议,以大古非今,难道不该镇压吗?我们超过了秦始皇一百倍。他们是一群反党反人民的反革命分子,我们同他们的斗争是你死我活的斗争,丝毫谈不到什么平等。我们的民主只给革命的人民,绝不给反革命的敌人,我们绝不对敌人施仁政。这是一个阶级压迫另一个阶级的斗争,即无产阶级对资产阶级实行独裁或专政。
  那时我还坐在人民之中,和所有人一样,手里拿着叫做红宝书的塑料皮小本,安静地任寒风吹彻。我眼睛的旧病又犯了,我看见那个好似也在冉冉升起的宣传员突然缩小退远,我周围的人民也缩小退远,把我抛掷在世界外面。我弄不清哪个是现实世界,是我,还是继续向远处滑行的他们。存在一个没有我的世界,存在一个没有世界的我,这一点早已不使我吃惊。我吃惊的是那一切是怎么转换的。从巴黎公社开始,我们如棋子一样不住向前跳,我们那么急切,奋不顾身,究竟是怎样一条前进之路,把我们送到了秦始皇这里?
  等待多年的回音终于来了。现在我在吉普车里,两边有高墙般的身躯挟紧,我果然被剥离到人民之外,我明白这叫专政。
  前面玻璃上两支雨刷左右摆动,刷出两叶透明的扇面,雨水被推成浅浅的溪流,一会儿流在这边,一会儿流在那边。许多的灯火在浅浅的溪流里弯折破碎,向黑暗中淌去,淌到地上让车轮碾过。街边的店铺有的已经黑了,有的正在上门板,还亮着的玻璃橱窗,也正等着那些灰暗的人影,用老旧的铺板一块一块封上它们。清洁工人在雨中用胶皮水管和刷子冲洗墙壁,纸和墨当然是抗不住的,所有的墙壁都洗干净了,一星纸屑也不再有,所有的墙壁都安静下来,准备入睡。我忽然看到墙壁与墙壁之间现出一道裂隙,那里有我认识的窄而陡直的木楼梯,更重要的是还有一盏暗黄的灯。几天前惠珍带着我就是坐在这个木楼梯上,跟半个身子缩在楼梯间里的鞋匠说话,我说我不想穿这双北京布鞋了,我想做双皮鞋,鞋头要小巧一点,鞋跟要高三公分。鞋匠木僵的脸有许多沟壑,但每道沟壑都并不答话,只俯身在地上画出一只鞋样子,我才要说好,他却迅速用脚擦了,头几乎勾到搁在膝头的线锥上,含糊地吐出一个取鞋的日子。明天就该是那个日子了,他是就着这盏灯在赶着上鞋扣吗?这盏灯也在车窗的溪流里弯折破碎,迅速消失在黑夜后面。
  “专政是直接凭借暴力而不受任何法律约束的政权”,这是革命导师的伟大教导,全国人民都在不断地学习这些教导,对于这些绝对正确不容置疑的教导,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一辆吉普车穿过城市是平常的事情。
  吉普车将去往哪里不是我能猜测的,因此我竭力阻止自己去想。那些流淌的灯火看不见我,而我注视着,想一盏一盏记住它们。
  
  大地震
  
  有谁能预测到大地震的发生,据说那是有迹象的,然而太飘忽了,有谁会相信。地下的压力积聚多年,一直悄无动静,它终会灾难性地释放出来,但有谁会相信。
  没有什么可以阻止大地震。没有什么可以遮蔽大地震。天倾的时候,或许有英雄可以用长矛把天擎住,然而谁能用盾把地抵住?人固然不能,神也不能。
  1976年。
  1976年的大地震。
  它先从地底下隆隆而来,我们的脚听不到地下水的声音,却不能听不到地层断裂的声音。地层的断裂与山呼海啸不同,它很沉闷,很深重,很痛。你先听到趾骨轻脆的断裂,然后是股骨,髋骨,接连而来的断裂将你深陷在断裂之中。你拚命地逃,你逃不出来,你被困于剧痛。你不能断定,是听觉让你听见了地震,还是痛觉使你听见了地震。
  这时天空异光闪现,原来地震是光亮的。蓝光、紫光、白光,从地裂中喷射出来,点燃了空中的某些气体,把天空撕开很多裂缝。星星俄顷都不见了,也许是掉进了天的裂缝,上帝预言过,当世界末日,天空会出现吞没星星的裂缝。然而太阳也不见了。天空在飞,那些带电的羽毛,展开巨翼,从地裂处扑向天裂处,纷纷扬扬拂过我们,玛瑙红的、水晶蓝的、萤紫的、青金的、铂白的……这些闻所未闻的异光,使碎裂的天空极尽奢华,极其陌生。
  崩溃。
  传说地震波的播散是像池塘里的水晕,然而它能穿过任何物体,在穿行之间,物体便瓦解了,分崩,粉碎。大地翻起波浪,波浪发出海啸的喧声。所谓牢不可破的,坚如磐石的,稳若泰山的,千秋万代的,都抵不住它穿行而过,抵不住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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