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幸存者手记
作者:筱 敏
然而在立夏他们那里,抹掉血迹的布置却遇到一些麻烦。冲突到底发生了。
先是立夏指认了那个曾用钢钎刺穿一个同学胸背的人,然后立夏要求军训团调查惩办凶手,她不是要求惩办那个十七岁的执钢钎的凶手,她要求的是惩办那一次占据了制高点,指挥几挺机关枪不断向下扫射的凶手。她说这不是批评与自我批评、各自多做自我批评的问题,而是屠杀与被屠杀的问题,要揪出幕后的黑手。那些杀伤力巨大的武器是从哪里来的?源源不断的子弹是从哪里来的?那种围剿、歼灭的战法是哪里来的?现在收缴武器,那个制高点上的武器收缴了没有?它们跟哪支部队有关?她说的不止是一个女孩子如何流出脑浆,而是倒在长街上的成片尸首。军训团说这一切都留待运动后期处理,现在需要的是团结一致,步调一致,而立夏这样的态度是典型的山头主义,要犯方向性路线性的错误。
立夏被关在一座没有门窗的小楼里写检讨,三天,五天,七天。小楼里可能太静了,立夏便在里面唱歌,她从前是童声合唱团的,领唱过“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但这时她已经变声了,她唱的是“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这一派的同学和那一派的同学都会往小楼里张望,张望和张望所怀的心情不同,于是,冲突就发生了。
一些同学冲进小楼,要和立夏关在一起。另一些同学把小楼团团围住,发出阵阵海啸般的吼声。楼里的人用身体挡住海啸,并把楼梯用刚刚挪开的沙包木桩重新堵上。楼外的人点燃了木桩,满地是铁器还是火器叮叮当当的响声。楼里是三十个人,楼外是四五百人。军训团不允许把这叫做围攻,或者我们可以把它叫做对峙。
对峙持续了三天三夜,楼里面水没有了,粮没有了,灭火剂和沙更没有了。有人在混乱中发现两枚手榴弹,他们不管这与谁有关,说,别再指望军训团,我们自己杀出一条路!立夏当即一脚踏在箱盖上,倒吸着气说,不行!那可都是人命!我看你们谁敢!
增援的人马是孟挺带来的。楼里的人一个没能出去,但消息出去了,孟挺唿哨一声,从他所在的学院拉出一拨人,赶去解救立夏他们。这支队伍是怎么样沿途壮大,终至达到千数的,孟挺说他没有计算,也不清楚。孟挺知道的只是他在头里,一路猛冲,一路都是风高地燥的动静。
这是孟挺第二次解救立夏。第一次是为夺权而冲击省政府那天,立夏在人海中被挤断了肋骨,侥幸她没有倒下,但人海已经将她捂死闷住了,她不能呼吸,多亏有一个人及时抓住了她,把她举过头顶,她浮出海面,才算喘过来一口气。她一直以为那个人是高扬,好久以后才认识了高扬的同学孟挺。
军训团挡在校门口,但军训团一时变不出高压水枪来。校门口的铁栅已经不存在,它早在校内的学生杀向社会的时候已经毁掉了,现在那里白晃晃裸着,秋目的空气银白,是极其干燥的硭硝气味。
孟挺冲着军代表说,战略部署我们知道,但我们还需要生命安全!我们流的血已经太多了,我们不想继续流血!
孟挺听不见军代表骇异的喝令,他的声音也很骇异了:马上把星星之火的人放出来!阻止对他们的围攻!我们看到他们安全出来,我们就马上撤走。
军训团的人墙在这里显得太薄,墙内和墙外都气浪振动。这些可能是没有经历过战争的军人,而墙内墙外的学生不久前才刚刚停止战争。
有人想起了立夏,他们是在混乱中想起的,但来到立夏面前,军代表的身躯就变大了。他们说忠不忠看行动,阻止这场即将爆发的武斗,就是党和毛主席对你的考验。
立夏在人们闪出的一条窄路上走出来,据说当时那条路上的石子儿反着白光,像扎人的芒刺。军训团的人墙裂开一道缝,立夏站到孟挺面前,说,你们回去吧,我们不会有危险,我们自己可以解决自己的问题,我们不要再犯新的错误,我们多做自我批评,现在我们要自我革命……
立夏说她没看清孟挺的反应,更没看清孟挺身后的众人,因为她眼睛里有好些异物,因为这些异物,那里就涌出好些泪水。
北斗星很玄远
这是一座普通的楼房,火柴盒子立起来的形状,作为装饰的,是一个一个窗子,一些有灯光,一些死沉的,没有灯光。楼体的颜色我看不见,但我知道它是灰色,即使早先不是灰色,现在也已经灰了。
我待在一个墙角里,许多影子投在我身上,我是影子的影子。立夏很恼火,说我总跟着她,像一个影子,还说做个影子有什么意思,不会想,不会说,不会动,什么也不懂。我不答话,我的确不会说,但我觉得即便我要做影子,也用不着立夏批准,她有没有影子,是灯决定的,不是她决定的,而且,一路走过来的时候我发现,影子也并不总在一个人的身后,它自己会动,有时还会走在人的前头。
这个墙角很暖,有石灰的气味,家里的墙壁也是这种气味。身体靠上去,衣服会变白,把手垫到背后去靠,手里就绵绵的,满是灰粉。我坐在一个板条箱上面,那箱盖上有黑乌乌的手印,里面盛着半箱木炭。我本来想站到箱子上面,看一看我早已听闻过的那些人,却听到有一根板条在我脚下生脆一响,竟然就此折断。之后我一直小心翼翼坐在板条箱的一只角上,手扶着箱沿,或扶着墙角,结果墙角就多出了我手印的木炭。我记得这个门牌,解放大街68号,门洞里面堆挤的是自行车和蜂窝煤,我是跟着立夏从自行车们的缝隙里穿过来的,没有街垒。
两个黄灯泡,从天花板上垂下来,可能是电压不稳,软弱的黄光,一昏一明的。说话的人脸上一昏一明,影子也一昏一明。
他们说的是,为什么公社不好,而是革命委员会好;革命委员会的所谓三结合构造,是不是改良主义的产物;是不是妥协,后退;是不是对公社这革命理想目标的修正,甚至否定。
一个人说起法国大革命,说起一个掀起惊涛骇浪,又在惊涛骇浪中颠簸的巴黎,一只舢板快要倾覆了,舢板中的革命者匆匆拟就革命的宣言,要在随时来临的毁灭之中,让革命的原则保存一些痕迹,他们说,如果胜利,这就是我们的纲领,如果失败,这就是我们的遗嘱。
一个人追溯马克思,公社已不是原来意义的国家了,公社是打碎国家机器,打碎是彻底的,它不是改善,更不是部分改善。
一个人说不能讲彻底改善,毛主席说了,要反对无政府主义,彻底改善无产阶级专政的口号是错误的,反动的,我们只能部分改善。
一个人当即反驳,说,毛主席还说了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底在哪里?这个底是现实社会的基本矛盾所决定了的,这个基本社会矛盾就是新的官僚资产阶级的统治和人民大众的矛盾,它的发展和尖锐化,决定了社会需要一个彻底的变动、推翻新的官僚资产阶级统治,砸碎旧的国家机器,建立公社的天下,这就是文化大革命的底。
一个人更加激动地推进反驳,说,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是要促进国家消亡的。革命者夺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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