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幸存者手记
作者:筱 敏
忽然队伍抽动起来,人们的身体绷紧了,一个身体紧挤一个身体,生怕之间会插进来一丝风。是来了一车大白菜。人们踮起脚尖,扯起脖子,看慢腾腾地卸车,慢腾腾地过磅。竹杠子穿过铁钩环的响声,竹筐起来和放下的响声,都很烧心急人。然而水泥台子上终于有了生鲜的绿色,杆秤终于响了。
人们认同平均的原则,一人限买两毛钱,这无须讨论。然而即使这样我也没有希望,我的希望是这车菜卖完时,我会挨近菜台子~点。人们拚命向前靠,为了看见此时的菜台子,队伍先是摆过来,摆过去,接着就团在一起,越团越紧。
我踮起脚尖,绝望地用眼睛数那些水绿的菜棵子,待我想把脚跟放下,却已经没有了放下去的地方。这时候忽然有一个声音喝我,接着就有一只手狠命一拽,厉声道,你望什么望!不认识啊!你排在这里!后面有人嚷起来,都是粗话、脏话,但是把我塞到她胸前的人声音比他们大,这样我就到了水泥台子跟前,买到了两毛钱青菜。
出来的时候我才认出那人是惠珍。惠珍曾经和我同班,因为念书晚,所以长我几岁。起初我不习惯惠珍突如其来的身高,惠珍说,你也高了,你不知道?的确我不知道,我看不见自己,只从惠珍那里看见了时间。
之后我时常在抢购的队伍里看到惠珍。惠珍买煤的时候挑两个筐,她会把一个筐放在她前面,一个筐放在我前面,这样她买完了当日一个人所限量的煤,就可以往后挪到我前面,再买一个人限量的煤。惠珍几乎知道城里所有的店铺,总能找到购物的队伍。她把米用瓦缸储起来,盐用瓦缸储起来,红糖用瓦缸储起来,白菜晒成菜干储起来,鸭蛋腌成咸蛋储起来……她告诉我,每天晚上睡前,必须蓄好两桶永,因为你不知道哪天早上醒来会突然断水。
通往菜市场的一段马路被堵上了,修了一排救灾房,安置在台风中失了家的人。沥青路面上直接砌起齐膝高的砖,砖的上面支起竹棚架,在那里围了竹篾做墙,屋顶是瓦面那样斜的,便有了屋檐,用的却是沥青纸。墙上也有窗,同样是一片竹篾,四周有竹皮夹边,用竹棍斜着一支是开,拿掉竹棍落下来是关。惠珍的家就在这里。汽车可以通过远_些的路口转弯,从另一边进入菜市场卸菜,这样,这排房子和菜市场之间,就有了一块空地。于是这排灾民的居所前端,便多砌出一截砖,砖上铺了木板,做成一个舞台,顶上的沥青纸也被竹棚架着往前伸,使舞台有了豪奢的顶盖。有电线和灯泡从顶盖那里挂下来,有红纸装挂在背景的竹篾墙上,这便是红色舞台,正式的名称是毛泽东思想宣传台。
几乎每天都有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来这里表演,打一杆旗往台前一插,喇叭呜呜地长响,把电流声放得很大,像把高空的雷电接引过来,将在地面滚动,炸开。
不管是哪一派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都使舞台热气腾腾,红焰烂漫。台下没有座位,人们拢了手站着,或者弓了背站着,漠漠的,一片瓦灰和焦灰,如煨着街头的一炉红炭。
我在这里得知了许多有关革命的布置:十六条就是好,就是好……东风万里红花开,七三布告传下来……形势大好,不是小好,而且越来越好……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立秋也来过这个舞台表演,自然也戴着红袖l章,这是革命的标识,革命虽然已经有了好多种定义,但其红颜色是统一的。立秋站在台上,腿比往日细长,脖子也比往日细长,细长的双臂环起,像一羽鹭鸶。她和几个女孩子手手交叠相握,组成一道链串,腿齐整地曲直,起落,划开,勾回,轻盈而且快乐,漂亮而且规整,像我在少年宫看过的那排有她在内的小天鹅。音乐也似小天鹅般活泼,只是更明确坚定,而且嵌进去明确坚定的歌词,阻绝了所有歧义的联想,它只有一个指向:
毛主席和我们在一起,和我们在一起,
毛主席和我们在一起,和我们在一起,
山山水水隔不断,和我们在一起,
时时刻刻不分离,和我们在一起。有一次我没买到等了一上午的粉条,就站在人群里,看台上舞动的红绸,听红绸中竹板的脆响,想让自己高兴。惠珍挤过来圈住我的脖子,要把她买到的粉条分给我一半,我不能要,因为她家里吃饭的人口比我家多出一倍。推让的时候她忽然说,大前天夜里她姑妈一家死了。一见我盯住她不动,她解释说,她姑妈的家靠近河涌,床底时常进水,不能储柴储煤,他们就搭了一个术阁楼来储,大前天睡到半夜,木阁楼突然塌了,他们睡得太死,一个都没有跑出来。
我想我的听觉一定有误,因为竹板的脆响太急太锐,太密集的欢快扫射过来,叫人不能分辨。梦行症
小苗离家出走的事我是在一个晴朗的早晨知道的。这个季节是城里最干爽的季节,天空少云,而且云很薄,云后面什么也不藏匿,依然是明澈的天空。这样的天空是平静的,不会有暴风雨发生,甚至阵雨也不会发生。
大字报贴到了小苗家的墙上,这样,我知道了小苗的父亲是“资产阶级右派分子”,“猖狂向党进攻”,“恶毒攻击诬蔑无产阶级专政”,“鼓吹资产阶级民主自由”,“顽固坚持反动立场”,“自绝于党和人民”。
大字报横覆过小苗家的窗子,使屋子里面昏黑阴沉,闷不透气,没有白天。起初小苗想撕掉这些大字报,她的手够不着大字报的顶端,便从边缘撕起。可能这种纸撕起来声音很响,也可能是街面上很静,小苗被撕纸的动静吓住了,她缩了回去。半张纸片斜着耷拉下来,悬着,无端地哗啦一声,无端地又晔啦一声,在无风的街面白白放大出风声。
后来小苗就在那面墙上覆盖上自己的大字报,宣布与自己的父亲划清界线,与自己的家庭脱离关系,一个人走了。
小苗的出走,似乎没有在小苗的母亲那里制造出什么动静,我能看见的只是,她头顶的一缕灰白在慢慢扩展,漫漶似的,像一个墨点在纸上洇开。在一个革命的年代,离家出走的事情是革命的常规事情,我母亲当年是离家出走的,小苗的母亲年轻时恐怕也是离家出走的,所以她是见惯不惊。比较着慌的是小禾,他找过他所能想象的那些地方,包括城西边置于路旁,准备用作下水道的空水泥管,包括煤场下面那座桥的桥洞。后来小禾找我,叫我仔细回想小苗走之前曾跟我说过什么。
其实小苗没有说什么。近一年来,小苗不再说有关父亲的事情了,无论有关她的父亲,还是有关我的父亲。我们说的就是米和柴、煤和菜,怎么样用沸水煮南瓜藤和红薯藤,怎么样在煤粉里和黄泥,做成煤饼,怎么样用淘米水把老菜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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