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幸存者手记
作者:筱 敏
在一个被称为人民翻身做主的时日,我们打造了一个展示人民的容器。这是海洋的容器。它叫做天安门广场。我们的广场无与伦比,这是因为我们的人民无与伦比。为了建造这个人民的广场,整个旧世界都夷平了,我们的世界从此只有人民领袖和人民。一个理想国的大幕拉开,在人民之神的预设之中,将有一系列轰轰烈烈的理想国正剧在这里上演。
十七年了,每一个中国儿童都是吮着这个橡皮奶嘴长大的,每一望见这红墙黄瓦,我们就有如望见圣地,望见天堂,便听见自己血脉里奔涌的潮声。此时,这个人民的广场十七岁了,人民也十七岁了,十七岁是青春期骚动,十七岁是去往圣地朝圣的年龄。一夜之间,一百万十七岁的少年汇聚在这个神圣的容器里,向神端起他们热气腾腾的生命。
十七岁少年蓦地拥有了专为他们而设的盛大节庆,蓦地有了一个巨大的广场,专为承载他们丰盛的热情。十七岁少年心瓣张开,渴盼由革命和狂欢来填满。现在,有如神助一般,只一个红袖章,就改变了整个舞台布景,倏忽使他们成为一场革命的主要动力,成为历史舞台的主角。十七岁少年通过狂欢而进人历史,通过热情将革命变成狂欢。
无论十七岁的心胆膨胀到什么样的程度,天安门广场的王者气象也是他所不能想象的,他瞬时就被慑服了,并且瞬时就被吞没了。他成了海洋中的一个水分子。无穷大的符号,无穷小的生命;无穷大的群体,无穷小的个人。没于汪洋之中的个体是没有意义的,他不可以呼吸,不可以看、听、嗅、触摸,更不可以想,假如你要挣扎,世界全是海的成涩,你根本没有去处。而一个全无个体知觉的水分子是自由的,幸福的,没有自体重量,也没有异质感,翩然随波浪翻涌,随大潮起落,沉浸于伟大的永远的奇境之中。
十七岁少年汇聚于旷世的容器,一望之下是旷世的浩瀚,无边无沿。十七岁少年在翘首等待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一个属于神的时刻。那一时刻,神的呼吸将抚过他们的头顶,神的目光将镀在他们身上,令他们进入神话,熠熠生金如同小神。
群星消隐。一个静场。整一个天空都扫清了,等待着太阳出世。
神话里的太阳用两只船在天上航行,夜里乘的是死亡之舟,白昼乘的是百万年之舟。静场,是死亡之舟正在靠泊,太阳正跨过船舷,换乘上百万年之舟。
云影红了,现出渗血一样的边缘,鲜浓地浸洇着;漫溢着。一个极其熟悉的主题旋律,从宫墙深处隆隆而起,从想象中的地平线上滚滚而来。一个渴盼大救星的主题,一个大救星降临的主题,以无数个世代积聚的虔诚,混沌,摇撼着,排山倒海,震耳欲聋。地壳持续颤动,遍地的焦灼不安如粘稠的熔岩也持续颤动。终于,一声巨响卷地而起,如冲腾的蘑菇云。天幕撕开,红日登临。
人海翻沸起来,是地心的熔岩煨沸的,是太阳的光焰燎沸的。翻沸的人海制造出狂烈的声响,如海啸,将人心高高抛起,再将人心更高地抛起,裹挟一切,吞没一切。广场倏然映红了。是圣光自上而下普照着。光焰圣化了海洋,海洋圣化了光焰,相拥着融为一体。无神论者的太阳升起,吞没了众神。
红城楼年复一年听取“万岁”的呼声,这呼声已经浸透了每一道瓦棱,每一线砖缝,成为它的墙基最稳固的支撑。这呼声一代一代承续,一代一代繁衍,一代一代浸入生灵,濡染生灵的颜色。面对威赫赫的至高的红城楼,人们还可能呼喊旁的什么呢?还可能记起旁的什么呢?即使所谓新时代的人们。只有惟一的言辞可以笼括忠忱、敬畏、感戴、崇仰,只有惟一的言辞可以抵达天庭。然而,今天,连红城楼都为“万岁”的狂涛动容了。它历经世代,还未见过如此壮阔的朝觐、如此炽烫的翻沸。那少年之海,那热血之海,一浪一浪掀动着“万岁”的呼啸,托举着百万年之舟巍然巡弋。
一百万张少年的脸庞,一百万双少年的手臂。天和地是通红的。
一个高大的身影在红城楼上慢慢踱过。
这是最后的创世神话,它隐喻着一个顶峰。这是神的顶峰,也是人类的顶峰。一个大神可以开创历史,更可以终结历史,历史是大神的身影在地上的行进。
“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伟人居高临下向少年们招手。那巨手拂过云层,拂过海面,以造人的神力,赐予他们灵魂。他们成人了!这是创世神话中泪雨纷飞的时刻。他们的成人不是因为断乳或分蘖,而是因为更紧密的贴近。神的巨手十分暄暖,支撑着他们,牵引着他们。
“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人们为自体的浩瀚所迷醉,为浩瀚的幸福所迷醉。狂泻的激情,宛如上帝召唤的大洪水,席卷世界,也被世界所席卷。
众生所以存在,是因为要迎候神的降临。世界所以存在,是因为太阳要投射他的光焰。
一场众生与神合演的壮剧。
一个创造太阳也创造大海的舞台。
一百万双手臂摇曳的景色美丽动人,如连片成群的海洋生物的触须,柔软而单纯。在生命的特定季节,它们原该一起伸出去,张开,探测未知的世界,然而这些触须一下就触到了绝对真理,触到天的顶端。一百万双手举着一百万个红色的块状物,那里面标定了世界的惟一答案,全部答案。少年们举着红色答案欢呼跳跃,巨大的容器里翻沸的全是火焰。
这是旷世的祭典。旷世的祭典需要旷世的牺牲。
千百万决意献身的少年,已经在红的光焰和红的火焰之中沐浴了。在这样的时代,为神圣而献身是幸福的。
玻璃雨
校门已经关不住了,无论是木制的校门还是铁制的校门。冲出来的人流滚烫,周遭的一切都受热膨胀。按照革命的经典,滚烫的人流该是咆哮着冲向一个罪恶的象征物,一个统治者权力的象征物,也即一个旧世界的象征物,像巴士底狱,像总统府,像冬宫。攻占或捣毁一个巨型象征物的场景,是最激动人心的革命场景。
然而这一场革命很有些两样,它有同样强大的捣毁的力量,却找不到什么巨型的象征物可供捣毁。滚烫的人流在大街上流来流去,使满城里酷热逼人,然而却目标不明。于是水流就向低洼地冲去了,即便它烫如岩浆,也缺乏向上喷发的力量,只是滚滚向低洼地冲去了。城中的低洼地零散而且卑小,那都是一些已被早前的革命捣毁了一次的东西,一些已被扫到角落里苟延残喘的东西,一些最没有抵抗能力的东西,与一场称为革命的戏剧全不成比例。
我看见人流冲进一座教堂。事实上,我从来不知道我们的城里还有一座教堂,尽管只隔着几个街区,但它用花木把自己遮盖得很密实,也很背静。它是悄没声儿的,从来没在我的知觉里碰响一点儿动静。它是衰敝着的,寂寂然隔离在我们生活之外。它是埋葬在这个城里的,也可以说是隔离,也可以说是隐藏。
[1] [2] [3] [4] [5] [6] [7] [8]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