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幸存者手记

作者:筱 敏



一二一,立定。
  我刚听到这种发声方法很觉骇异,不免就会听错,转错,走错,不过要不了三天就听懂了,习惯了,并且在报数的时候,也学会了拼尽全力发出那种爆破物的异响。
  那个叫南征的也在队伍里走,现在他是徒手的,没有喇叭,但是他高大挺拔。比起当初他爬到教堂尖顶上砸十字架的时候,现在他宽了,阔了,神气也更足了,正了。他的旧军装上有明显的领章留下的印子,标明他正宗的身份。因此他是队列集合看齐的基准。发令者吆喝:集合——!一手握拳高举,一手拉开斜下,这高举的拳头,就是队列的制高点、基准点,这就是南征的位置。
  我看不见立夏,但我知道每一个校园里此时发生的事是一样的。以立夏的身高,她一定不在高举的左拳代表的位置上,她只能站在斜下去的地方,她看齐的时候一定比较困难。如果她左侧的人恰好曾与她刀枪相向,如果那个入手里曾持过砍刀,而砍刀恰好砍落过向红的手臂,如果那个人曾扳动过枪机,子弹从她耳边飞过,让她看到另一个人流出的脑浆,她是怎么样立正看齐向前看的呢?还有小禾,他的听力有问题,几乎所有喇叭里发出的声音他都会听岔,在岔道上变成别的意思,何况要他听这样骇异的声音。我觉得我总是看到他转错走错的样子,于是发令者就指着他喝道:出列!于是,他就成为目标,暴露在所有眼睛的射程前面。
  一个人在四路、六路、八路或十路纵队里走,齐步走,向左转走,向右转走,向后转走,正步走,跑步走……究竟是为了走到哪里去?许久以后我才知道,其实我们是哪里也去不到的,发令者本来就没有可能到达的目的地,自然也不愿意我们会有。我们所在的开阔地虽然不小,但对于走来说,却太有限。发令者的口令千变万化,每每突如其来,雷霆万钧,但走得多了,我大约也可以猜到一些。当我们走到场地边缘,即将踢到墙壁的时候,我们会听到向后转走的命令,向左转向右转也大致如此。所以路的事情我们用不着多想,甚至根本用不着想。重要的是昂首挺胸,步伐坚定,一律。不管前面有没有路,总之我们要走,要齐声呼喊“一、二、三、四”,在这块哪里也去不到的空地上,我们不断地唱那支进行曲:坚定正确的政治方向……
  一个人在这样的队列里是感到自豪,有力量呢,还是感到滑稽或耻辱?我想南征应该是感到有力量的,他不时会被军代表叫出来,代替教官站在发令者的位置上,用他天生优越的声音喊口令。他的口令明确果断,很有震撼力的胸腔共鸣非常成功地加进了骇异的爆破物的声音。而小禾的样子就会比较滑稽,他的手脚太长,像是要比周围的人多出一些关节,那些口令安顿不了这些多出来的关节,它们破坏整饬,同时也破坏力量,所以小禾一定不会感觉到力量。假如向红在队列里,向红的样子也会滑稽,她少了一只手,无论她怎样努力想与队列统一,她也做不到。她大概是希望在队列中感到力量的,但她的存在本身,却使队列变得滑稽。想到立夏我不会想,我很奇怪我对自己最熟悉的人竟不会想。而我呢?我也能感觉到力量,这种力量跟看到火逆风而行那夜感觉到的虽然不一样,却到底是一种力量。我害怕卑弱,害怕被台风掀出去,害怕迷路,害怕抢购青菜的人潮把我推来搡去,挤成齑粉,这种害怕太剧烈,它妨碍我细想,所以我只知道我需要力量,这样我就用力去感受力量。
  大树特树伟大统帅毛主席的绝对权威!大树特树毛泽东思想的绝对权威!喇叭里日复一日给我们输送力量。日复一日的立正、看齐、转和走,便是铲山头铲私字的有力措施,是大树特树的有力措施。一个权威树起来了,一种服从听命的好习惯重新恢复了,于是,碎裂的瓦缶有了粘合剂,消灭派性,实行革命大联合便成为可能。
  还需要共同的革命行动,把曾经刀枪相向的人们联合在一起,这需要寻找共同的敌人,于是,新的一轮攻击牛鬼蛇神的浪潮掀起来了。
  那个女教师就是这时候自杀的。
  她是教师吧?曾经是?我想。她不是学生,不是校长,不是工作组,也不是军代表,她既然在学校里,总要是一样什么,虽然我觉得她更像幽灵。我转到这个学校以来,并没有在教室楼里见过她,她住在一个我们不会想起也不会去看的世界,白日里被阳光化掉,夜里被黑暗淹掉,因之她不存在。需要我们看见她的时候是批判会、批斗会,她是布置在台前的道具,弯腰低头,让我们看见什么是活靶子,什么是敌人。
  她是吊在一株柳树上自杀的。时令人秋,但我们这里的日照仍然硬朗,柳条仍然茂盛。她着~袭豆绿的衣衫,头系一条淡青绸巾,没在长长的柳条里,就像柳树垂下的一挂叶子。
  没有人把她从柳树上放下来,只是绕着柳树木木地看。她的衣衫看上去很柔,很温暖,那条绸巾更柔,柳树叶子感觉到的风,在它那里造成波澜,柳树叶子感觉不到的风,在它那里也起波澜。
  两天前我还看见她在刷厕所,胸前挂着一块表示罪恶的硬纸牌,但纸牌是反转的,我没看到牌上的字,因为反转,悬着纸牌的铁丝就在她脖子那里拧了,硬硬的勒得很深。
  监督她劳动是小学部女生的任务,我们平目是没有红袖章的,但当轮到我们执行这任务,就会被特许两只红袖章。这是被特许的一种权力和光荣。那天戴着红袖章的是小慧和淑玲,那天好像是厕所堵了,那天不知为什么楼上停水,她得把刷厕所的水一趟一趟从楼下提上去。听到哜嘈声我们跑出去看的时候,是小慧和淑玲正在骂她,说她把水洒在楼梯上,是故意浪费水,是故意破坏。随着跑出来看的人增多,人声也愈加喧腾。我记得我随着人声挤进厕所,盯着她用扫帚,用刷子,用抹布,接着用一截比较笨拙的竹片,弯下腰去捅堵塞酶渠坑;这时候小慧在后面推了她一把,说,用手掏!资产阶级臭婆娘!淑玲也说,你还怕臭!你比大粪还臭!.人们哄笑起来,仿佛哄笑是愤怒的一种方式。这时候她回头看了我们一眼,那是悲悯的一眼,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是相信那是悲悯。我记得她头上的高帽掉了,挽在高帽里的头发也掉了,她的头由于头发而破成两边,一边是秃的,像火舔过的荒坡,一边是长发乱纷纷飞散。
  现在她挂在柳树上,有一条绸巾结成垂翼的蝴蝶,遮挡了头发的问题。我不敢看她的脸,我所在的位置也看不到,我看到的是更加颀长的颈子。
  军训团的人来了,即时就召开了一个现场批判会,许多词,许多愤怒,在茂盛的柳条间飞来飞去,扫落无数长而柔软的叶子。从这些词和愤怒中,我明白一个人固然不能选择生,也是无权选择死的,否则就是对抗党,对抗运动,对抗无产阶级专政,自绝于人民。人民是一个屋子,是我们的世界惟一的屋子,一个人必须小心翼翼完全彻底把自己隐匿于人民之中,这是生存。如果被人民抛掷出去,外面并没有山林旷野可以让你变为兽,你就必须住在屋外的牲口栏里,安顺地做好牲口。这个颈子颀长的女子不愿做牲口,她就是敌视人民的,罪该万死的,令人民满腔怒火义愤填膺的,就是“不耻于人类的狗屎堆”,还不如牲口。我们这些人民,在这个批判会中空前地团结一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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