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幸存者手记
作者:筱 敏
街头已经没有什么大字报了,墙壁都是大红的,一面接着一面,被伟大领袖的最高指示占满,这样的墙壁当然不允许大字报覆盖。有时某个角落也会冒出一两张来,像除草剂漏过的野草,它可能会很快被清除,也可能会被遗忘,在漠然的时间里干桔,脱落。而这时候我已经会熟练地写大字报了,几乎全体人民群众都会。这些是被圈起来的大字报,或者说是组织起来的,它们在统一规定好的范围里。我用的是立夏扔在抽屉里的毛笔,却完全没有立夏当年的热情。我没有什么可说,我心里是空的,脑子里也是空的。我必须凭这空洞制造一些喧腾,因为这是最高领袖的统一部署,全体人民群众必须掀起来,大海潮似的发出喧腾。阶级斗争是我们的一门主课,熟练掌握“革命大批判”的技巧,正如风起寻找冬衣,日曝寻找树影一样,这是学会生存。没有老师教给我们,但我们全都学会了如何从报纸上抄写与作业要求相关的句子,忽而痛骂资产阶级野心家、阴谋家、叛徒、内奸、工贼,忽而指斥某某~类骗子。我们日复一日持续抄写着,于是脑子里也就被注满了。这种满是完全不透气的,它一点空隙也没有留存下来,这是凝固的水泥,即使要把那些句子略微翻搅一下,也不能了。这些大字作业贴到学校规定的墙上,让校园里看着有轰轰烈烈的热闹。这是有组织的热闹,而组织之外的社会是肃静的。我们自己并不看这些大字报,它不过是海潮里的一滴水,在水的汪洋里,甚至连滴的样子也没有,它不跃起来,溅成水花,有什么可看的呢。
屋后的太阳花早上开了,晚上败了,第二天的早上又开了,看着是同一片花,其实已经是另一代了,昨天的任何一朵都不在了。
大街上游斗的戏还时常上演,常设的角色不再是当初热血沸腾的红卫兵了,他们现在多半在遥远的山乡热血沸腾地劳动,这角色换了用枪和武装带披挂起来的专政队员。这些表现专政力量的人,多半来自下层群众,却又执行着上层的绝对权力,他们身上的武装带像牲口披挂的辔鞍,被权力紧紧绑缚,又因之显得威武异常,是肆意挥舞权力的人。
被游斗的现在已少有身躯庞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这些曾经被作为革命主要的整治对象的角色,可能已经被革命的秩序摆布停当了。在大街上被吆来喝去的,多是旮旯里的小角色:没有地的地主,没有资本的资本家,失手污损了领袖像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小偷,流氓,劳改释放犯,流窜犯……这些人被打扮得很脏,很怪异,如同戏台上的丑角,供人们泄愤和取乐。人们的确太需要泄愤和取乐了,这些丑角走到哪里,都会引来许多围观的人。
有一次我拐过一个街角,这是因梦芷的家而让我熟悉的街角,还没望见熟悉的青砖,就感觉心里抽了一下,手心突然潮了,泠泠地湿冷。我站下来,往围观的人群那边张望,跟着我也挤进了人群,成了围观的人。
我在墙根下那排弯腰低头的丑角中,果然看到了梦芷。
我们已经四年没见了,她已经完全不是从前的梦芷了,但我认出她是梦芷。她的头几乎弯曲到地,脸是完全看不到的,但我认出她是梦芷。她的头发全剃光了,衣衫脏得不辨颜色,那形状连男女都不好区分,然而我知道她是梦芷。梦芷胸前挂着的黑牌,写的罪名叫“偷渡犯”,她的名字被血淋淋红叉划过,的确是梦芷。
我等着那些威武的专政队员从左到右一个一个地控诉辱骂过来,我等着从这些辱骂中知道梦芷究竟出了什么事。
他们来了。我很庆幸梦芷没有了头发,她没有像另一个女子那样,被那些人揪着头发拖来拖去,那些人只能用手和棍子不断地戳她的头和脸,来自某一方向的棍子会迫使她的头向上一仰,她的眼睛是闭上的,但我看见了她牙齿洁白,我认出了她的牙齿。
他们说她是资产阶级臭小姐,念念不忘她失去的资本主义天堂,妄图偷渡边境,逃往腐朽糜烂的资本主义世界里去。他们说她胆大包天,竟敢偷渡了三次,当然也被捉回来三次,反复劳教,屡教不改。他们说她仇视社会主义,抗拒劳动改造,是反革命,是叛国……
这个街角曾是梦芷的家,梦芷站的地方正是那座青砖小楼的墙根,不过现在已经涂红了。它用的不是漆,而是红灰粉,雨水在那里打过时淌出曲直不一的雨线,根部那里经不住冲刷,已露出从前的青砖。连我都熟悉这些青砖,何况梦芷。台风把与它相邻的泥瓦屋清掉了,后来,人们又把依着它用草席和塑料布搭的窝棚清掉了,于是街角空落,正好可以做场子聚人。这条街上的人自然是认识梦芷的,这恐怕就是梦芷被拉到这里来游斗的原因。谁都会想家,然而梦芷现在双目紧闭,是不想的。
我蹲下身来,这样我l的眼睛离梦芷近一点,而且我的脚骨头里也空空的,没有力气。梦芷的一只裤管被扯掉了,露出可怕的小腿,那里像铁犁犁过,皮肉紫红地翻开,如汪了锈水的犁沟,沟底露出牙白,可能是骨头。从专政队员的辱骂和控诉中,我知道这是被军犬撕的。他们说,对阶级敌人决不能施仁政,再不老老实实改造,就该撕碎她的喉咙。
我看到梦芷的喉咙,觉得她一定渴了,我挤出入群跑过马路,买了几个桔子。等专政队员一路控诉辱骂到另一头,围观的人们也把视线转到另一头,我剥好一个桔子,迅速塞到梦芷手里。
我的手还没缩回来,梦芷已一下把整个桔子塞进嘴里,她的腮帮可怕地凸起,颌部完全硬住了,不能动,她用整个手掌死命往里按压桔子突出口腔的部分,汁水从指缝出来,从下颏滴到胸前的木牌上,滴到地上。一个专政队员冲过来,用棍棒捣她的嘴。她的腮,命她吐出来,但是晚了,她的咽部骇人地起一肿块,而且被那肿块扼住,此时那棍棒就冲她咽部往上顶,她拼死再一努力,竟逆着棍棒将那肿块全部咽下去了。我这才明白她这种吃法的道理。
那天我头~次尝到了棍棒的滋味,的确很痛,但我知道它肯定不比军犬撕咬痛,更不比子弹穿过痛。剩下的几个桔子被围观的人们踏烂了,泥淖里尽是鲜桔汁的香味。
母亲从下放地回来,带回几根木薯,教我怎么浸泡,怎么去毒。她说这是野木薯,处理不好会有危险,然而不要粮票的粮食多么好,它吃下去还会很久不感觉饿。我说我已经给她做好一瓶腌萝卜丁,也给父亲做了一瓶,还有虾米皮拌在里面,那是惠珍和我到溪坑里捞的。母亲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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