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幸存者手记

作者:筱 敏



毛主席,造资产阶级司令部的反,他们需要更加声势浩大的革命。
  浩荡派在体育场组织十万人批斗大会,斗走资派,场内是浩浩荡荡的人,场外马路上也是浩浩荡荡的人。押在台上低头挂牌戴高帽的,依然是走资派的代表人物,被打倒的省委书记。书记身后立着一长串陪斗的,都是从前的大权威和小权威,所谓黑线上的人。这是运动的大方向,最高领袖挥手指明了的方向。既然冲锋的目标已经确定,那么,要占据革命制高点,只能看谁冲得更凶,火力更猛。场内场外都人声鼎沸,仿佛是祝捷,又仿佛是排山倒海的总攻。
  与此同时,星火派得知己方有两个人被铐走了,来的是军用吉普,用的是钢制手铐。传说一个是提了浆糊桶走在马路上,正在找一面墙壁刷标语,吉普车嘎地在他面前刹住,路上的行人还以为出了车祸,浆糊桶哐啷啷在马路上滚,眨眼间人和吉普车就消失了。另一个正在开刨床,车间的大喇叭突然停掉了革命歌曲而呼叫他的名字,叫他立刻到厂部去,有重要革命任务。他抓一团棉纱,边走边揩两手的油污,快到厂部的时候,他发现路两边绿得有些奇怪,几排武装以钢盔和长枪的士兵把“燎原工人战斗队”用来做总部的小库房围紧了。他径直走过去想看看出了什么事,他的退路已被切断,他抓着棉纱的手在空中舞了几下,即刻被按倒,于是也被铐走了。
  如果是单独的~个人被铐走了,可能只是一个人的不幸。但现在是一个群体之中的第一个人被铐走了,所有的人都感到手腕一紧,共同的命运威胁着每一个人。
  从星火派强烈抗议的大标语和小报上,我知道这两个人一个姓王,一个姓梁,就是那天晚上和立夏、高扬一同走上陡坡的人,一个帽子上印着“安全生产”,一个步履有些踉跄。
  星火派又一次拥上街头,他们一时不知该往哪里去,就在街头东西南北乱拥。吉普车的去向是不可知的,它总是突然而来,突然而去,它有它自己的通道,只是偶尔打人们视线中穿过。然而人们最为急迫的不是追踪吉普车,人们最急迫的是聚在一起,单个的人感到冷时,总是需要人们。
  体育场是最能聚人的地方,但现在那里聚着十万浩荡派,批斗省内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大会正开得如火如荼。星火派在周边没有找到安顿之地,就依着地势,缓缓流到体育场的背面,那里有一片荒僻的空地,那里从前是杀人的刑场,后来是白花烈士墓园。
  白花烈士墓园葬的是辛亥革命的烈士,对那场革命我们所知极少,或说完全无知。它苍白浅淡,几近无色,与红彤彤的无产阶级革命相对照,它被称为资产阶级革命。墓园很大,然而几近荒冢,它遗落在这个城里,是一个遥远的年代搁浅在时光的流水里,流水喧哗着从周边绕过去,仿佛它不存在,在喧哗之中它荒寂无声。时当早春,岗子上茸茸的是草的新绿,新绿中星星点点的白花很是繁茂,很是凄冷。
  星火派汇聚到墓园前面的空地上,宣布绝食抗议,他们打出的白布横幅是:革命无罪,还我战友!他们要求为王梁二人平反,为星火公社平反,为“向北斗”等群众组织平反。他们发誓要揪出破坏革命的黑手,无论那是多大的黑手。
  墓园的墓道和祭场铺的是花岗石条,草从石条的接缝处长出来,新草叠过枯草,到底年岁深了,就隆起来成了草的坟头,坐下去尽是芒刺。碑是单面的金字塔形状,虽是花岗石砌的,荒岗之中到底单薄,即便有漫坡漫岗的白花相拥,也还是孤峭凉。从前碑顶上立过一个小小的自由女神石像,因为太高而且太细,我从来没有看精她的脸,也看不清那袍子是古装还是洋装,能确定的是那支瘦瘦的手臂举的是瘦瘦的火炬,举得一定很累,也很微茫。
  现在自由女神没有了,碑顶秃着,呆呆的,没有一线活色。这是红卫兵们砸掉的。碑太坚硬,来不及砸掉,便草草凿去一些碑上的文字。字凿起来也很费工夫。而那个沸腾的岁月人们没有那么些耐性与工夫,他们就往上抹水泥,直接埋葬了那些字。红卫兵们呼啸而来,砸了,破了“四旧”,建了功勋,就呼啸而去了。你不能知道此刻他们去了哪里,可能正在大体育场里浩浩荡荡振臂高呼,可能正坐在残碑之下戚戚惶惶绝食,也可能摘掉了袖章,正在家里滚铁环或喂鸽子。
  星火派的绝食持续到第三天。浩荡派的集会也持续到第三天,他们充分展示了革命的坚定性和正确性,揭批黑省委,揭批黑市委,揭批资产阶级教育黑线、文艺黑线,黑线上一串串的黑色人,热烈拥护伟大光荣的人民解放军。
  夜里,绝食的人们点起篝火,他们烧石缝里经年的芒草、甬道上堆积的落叶干枝,他们烧白日里军用飞机撒下来的布告和通令,烧下巴肥硕双手墨黑的纸人。浓烟里有枯草的气味,也有青草的气味。由于青草湿润,烟也有了重量,浓烟熏蒸的眼睛,全都泪水迷蒙。
  浩荡派的宣传车也很浩荡,一趟~趟从墓园前面的马路开过,夜里去了,白臼还会再来。车顶的喇叭音色洪亮,震波强烈而且振幅宽阔,喇叭里反复说的是:把颠倒的历_史重新颠倒过来;把政权牢牢掌握在无产阶级革命派手中;阶级斗争空前激烈,警惕阶级敌人乱说乱动;绝不允许狗崽子、假革命和反革命毁我长城;把矛头指向军管会就是把矛头指向党中央,指向中央军委;一切要革命的同志立刻回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来;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
  我认出喇叭里的一个声音,那是学校里每一个批判会上带领我们呼口号的声音。我最近距离地听到这个声音,是我被挑到一个特别的队列里,去校长室领受那个特别的红本子的早晨。校长特别握住队列领头的那个高中学生的手,再用另一只手拍他的肩。校长的身材比那个学生矮,他拍的样子就像是攀的样子。校长说,南征,你是出生在战场上的革命后代,你的名字就标志着父母的革命历程。那时这个声音就突然宣起誓来:我们向党保证!向毛主席保证!尽管音量压得很低,像秘密党的秘密宣誓,我还是感到颅腔里一阵剧烈振动。
  白花墓园的人可能受不了这般振动,有一个叫向红的女孩子站起来往外冲,要躺到马路上去。立夏把她拉住,说现在我们不是单个的人,这是我们的阵地,我们就在这里。立夏没有多少力气说话,但她还是说了好些句革命英雄主义和革命集体主义。那个女孩子就哭了。立夏说哭也不好,我们应该节省自己的力气。
  第五天的午后,军用卡车终于出现了。下来的兵并不荷枪,而是举着大红封皮的毛主席语录本,抬着木桶铁桶。这不是来铐人的兵,而是来送水送饭的兵,随着墓园里一处处热气蒸腾,人们发现这些兵的脸上也热气蒸腾。
  最先缓过神来的是高扬,他十分激动,发出干燥沙哑的声音:向解放军学习,向解放军致敬。他的发音已经不容易辨认,好大一会儿人们才明白他是在高呼口号,便跟着他呼。最为让人们泪落的是,那些兵招呼他们吃饭的时候,对他们的称呼是“革命小将们”。
  我在墓园里绕着圈子找立夏,绕过墓道,绕过柱廊,绕过台阶,终于看见她在甬道的一侧,正靠住一块断碑昏睡,指甲灰白,嘴唇上全是痂子。据说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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