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幸存者手记

作者:筱 敏



茂密的植物。高大的物种向天空自由地伸展它们的手臂,因为自由,所以粗壮而且繁荣。低地的芦苇和水草也极其旺盛,老的一代还硬朗朗青苍苍着,新的一代已经从任何意想不到的缝隙里挤出来,无边无际,密密层层。后来灾难降临了,这些植物一批一批被摧折,碾毁,埋进泥里,沼泽里,越来越厚的泥沙把它们越埋越深。长期的巨大压力,地心热力的煎熬,还有细菌,彻底改变了它们的模样,所有生命的迹象都消亡了,氧,氮,水分子,绿和青,红和白,都消亡了。它们紧紧叠压,乌着,硬着,变成泥炭。岁月不断叠压而来,岁月是很重的,并且越来越重,于是它们的炭化愈渐彻底,就变成了煤。这就是地下所有煤层的来历。有时候我们不是会在煤块上发现叶脉的痕迹吗,那是侥幸遗留的~点证据,据说还有人在煤里看见过琥珀,那就是原来的树脂变的,同样也是生命的证据。
  我说,那得要多少树啊?
  小禾说,很多……。他在想这个数目时目光茫然,我不太敢看那种茫然。
  我说,那样大的灾难,究竟是什么灾难?
  小禾对这个恐怕也很茫然,他没有答我,转而说另一种火的传说:
  像煤一样,如今能源源不断从地底里采出的石油,实际上也是很久以前被埋藏在地下的生物尸体变的。它们被灾难大批杀死,大批掩埋,成千成万的生命堆积,那是旷古的坟茔。也是地屡愈渐巨大的压力,也是地心的高温,也是细菌。它们慢慢变成淤泥,又慢慢分解变化成液体,再被挤压成油滴。
  我说,那究竟是什么样的灾难?
  小禾说,那些埋藏在地下的燃料,曾经都是生命,我们以为这些生命死了,但其实没有,它们等待着一个生机,回到地面,重新点燃。有时候可能连火种都不需要,有的煤层会闷闷地自燃。
  我说,这些都是地火?
  小禾说,还有地面上经年的落叶,风干的地衣,倒伏在野地的枯草,成片成片被刈割的,被早死的,一旦遇到火种,都是。
  我说,青草呢,正开花的青草,也是么?
  小禾说,如果火势大了,也是。
  叛逆的猛士出于人间;他屹立着,洞见一切已改和现有的废墟和荒坟,记得一切深广和久远的苦痛,正视一切重叠淤积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将生和未生。
  所谓革命,那不安于现在,_不满意于现状的都是。
  他毫无乞灵于牛皮和废铁的甲胄;他只有自己,但拿着蛮人所用的,脱手一掷的投枪。……
  他在无物之阵中大踏步走,再见一式的点头,各种的旗帜,各样的外套……。 但他举起了投枪。在这样的境地里,谁也不闻战叫:太平。太平……
  但他举起了投枪!
  小禾把这样的一些话抄在漆皮本子上,一段一段,竞也快要抄满了。他把这个本子锁在他的抽屉里,很少能让我们看见,但我喜欢这个本子。
  我总记得小禾是站在枇杷树的影子里,额是圆的,赤脚的脚背也是圆的。记忆中的那些夏天很晴朗,天空的莹蓝擦亮所有物体,并且穿透物体垂注到地上。那些夏天是天空的莹蓝和枇杷的金黄构成的,颜色鲜亮,金属片一样,嵌在记忆深处,锋利而且生光。小禾爬到树上去摘枇杷,他的手臂刚够合抱树干,两只赤足是比着树干长的,一下一下贴上去都合适,钩在树杈上晃荡也合适,一树的光斑,在那个小影子上流来流去,晃人眼睛。小禾把枇杷抛下来,抛到小苗和我的围裙里,抛到立夏和立秋抻开的桌布里,也有一下闪失没接住的,就听见轻轻的一声“噗”,心里也一声“噗”,有时心里那一声比地上的还先响了,那果子应声裂开,鲜嫩的果肉金红着,通体是糖的晶粒,就流淌在目照和尘泥里了。
  冬至以后的一个早晨,小禾的父亲被带走了。小禾的父亲也就是小苗的父亲。
  小禾还背了书包和立夏一道去上学,小苗还抱一个线结娃娃和我一道去托儿所。后来是小禾领着小苗一道走,一只手里总忘不了攥一把弹弓。
  年节里放爆竹或者点灯笼,小禾都把自己和小苗关在屋子里,间或伏在窗玻璃上张望一下,片刻也就闪开了。枇杷金红的日子也像年节,小禾也闪开了。于是,我们够不着的枇杷果就在半空中闷闷地熟着,有时一阵风吹过,有时也没有风,阒寂中院子里兀然“噗”的一声,跑出去看,果然就有金红的果子裂开在泥里了。
  父亲离去的早晨,桌子上散着一些纸片,上学时小禾顺手揣到书包里去了,可能他觉得那本来就是他的,以致都没想过要不要告诉母亲。纸片上有一些父亲写的字,用蘸水钢笔写的。那年小禾应该是八岁,上二年级。他比八岁的孩子多认识些字,但纸片上的字不像书上印的,它们跑得很快,像风吹乱的草,不成行列,满纸都是瑟瑟沙沙的声音。
  小禾认这些字是很耐烦的,他慢慢地认,几年以后也认出了不少,小禾把这些字排成行列,像诗人排列一首诗。
  我要思想我们的世界……
  人民的国家要立法保障每一个人……
  思想的权利,说话的权利,生命的权利,这些都不能侵犯……
  镇反肃反也不能随便杀人……
  为了反对专制我们参加革命……
  取革命的火,守自由的灯……
  独立自由是我们的理想……
  我们取得了独立,我们还要取得自由……
  那个早晨小禾是醒着的,醒来就看见那支直立的蘸水钢笔,还有那盏墨水瓶里装了煤油做成的灯,纤细的灯芯在梢头有点上挑的样子,是烧过以后焦黑的硬,冷冽的空气中还有一股好闻的油墨气味。
  这些是小禾在日记本里写的。他的日记本曾经被人翻检出来上缴,学校还组织过公开批判,贴到墙上示过众,所以我们都读过他的日记。
  我一直觉得小禾那个早晨可能是做着梦。冬天的早晨很黑,那是一年当中最黑的早晨,连自己的手指头都很含糊,我不知道他怎么样去看见。不过据说有些事,不是由寻常的视觉听觉得知的,有时候会是一根刺j突然扎穿身体的某处,那里就像眼睛突然二亮,看见了别人没看见的事情。
  批判的时候小禾的日。记被说成是反动日记,一行一行打上红杠杠、黑杠杠,有一些段落或句子被截出来,抄成大字贴在墙上,看着像是示众的人头挂在墙上。小禾那些危险的句子被涂画上骷髅的符号,这符号表示有毒物品。
  组织教训小禾说,这是阶级斗争呵!这是阶级烙印呵!你父亲的情况组织上都是掌握的,但是组织上还是挽救你,还是相信你是可以教育好的,现在就看你怎样选择自己的道路了,是刮肉剔骨,跟你父亲划清界线,将自己彻底改造成社会主义新人,还是继续在危险的泥潭里陷下去。因为你还是未成年人,组织上爱护你,还跟你在学校里谈话,还给你回头的机会,如果你已经成年,问题的性质就不同了,恐怕我们就要换个地方谈话了。
  组织没有说宪法和法律,小禾也没有,因为他没有时间说,没有时间容许他说,也可能是面对一个叫做组织的东西,小禾觉得无话可说。
  陷到泥潭里会怎么样呢,一棵小树,并没有跟整一片森林在一起,多年以后他会变成带琥珀的煤吗?一匹孤独的小兽呢?小禾忽然明白了那个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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