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幸存者手记

作者:筱 敏



仇恨。仇恨很利,常识很钝,并且本来就残缺不全。仇恨可以乱矢齐发,而常识不能。
  我想起我梦中见过的那个怪异的立夏,她举着肩上的膜翅行走,像举着盾,膜翅很大,但很薄,膜翅本来是用来乘风起飞的,它不能飞,却是在风里拦阻风,结果被风吹破,一条一缕。
  立夏还在被围捕之中,顾不上我说梦,她说她寸步不让,要守住自己的观点就得寸步不让,有人就动了手,上来撕她的袖章,指她是叛徒,是阶级异己分子。她说到她没能护住自己的袖章的时候,几乎哭了。
  立夏的大字报被人涂上许多脏话,红的蓝的黄的黑的,什么都有。
  后来立夏的大字报就被撕掉了,不许说话的办法总是比说话的办法要多一点。
  于是立夏再写,再贴,再辩论,再遭围攻。她守在自己的大字报前面,倒真是个卫兵的样子。每当有人来撕,或者拿他们的大字报来覆盖她的,她就张开双臂护住,阻挡他们。
  立秋两臂张开贴在墙上,说,是这样张开吗?像巴黎公社社员墙那个女子?
  立夏说是。
  我想那样的立夏一定很动人。
  立秋说,没有人支持你吗?
  立夏说有,但是她宁愿没有。有一次辩论时一个人站到她这边要说话,周围的人就喝问他是什么出身,他说出身由不得自己,那些人就说他一定是狗崽子,一下把他推到墙角,就用木头刺杀枪来捅,枪头捅到人身上的声音太恐怖了,那人的惨叫更恐怖。那枪本来是用来练习捅稻草人的,他们竟把人不当人,如果那枪上了真刺刀,他们也真的敢捅?说不定,从来有什么是他们不敢的呢?这就是红色恐怖吧!
  我说,他们也会捅你吗?
  立夏说,我是红五类。只是去挡开他们的枪时,捎带挨了几下,幸亏我也是好出身。
  但立夏的大字报还是被撕掉了,那面墙干脆被刷上了顶天立地的大红漆字:自来红们站起来!两边是:不许覆盖!那面墙立夏再也不能用了。
  立夏和立秋时常争吵。立秋喜欢花裙子,立夏不要;立秋喜欢在笔记本上画白雪公主和豌豆公主:立夏不要;立秋喜欢收集糖纸,还会把玻璃糖纸扎成花,叫金纸花,立夏更不要;立秋不考立夏的学校,立夏说你到那种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要警惕“白专道路”的危险,立秋说你们学校每星期六下午那么多小车排在门口,都是接谁的,你才要警惕被车轧死的危险。就是说起她们都在场的那幕激动人心的神话,立夏感动于那个魁伟的身影,感动于那些不知名的同伴热腾腾将她从人海中举起,帮助她看见那身影;而立秋说的却是事后广场上遍地的鞋子,她的脚都被踩肿了,两只脚上都没了鞋子。
  这一次她们没有吵。
  立秋说,这有什么了不起,你不是会刻蜡板吗?你不是还有蜡纸吗?我就不信他们还能吃掉你。
  立夏就去把蜡板翻出来了。
  立夏要在题头画一支枪,立秋说枪不好看,不如画一支蓟,刺横生的那种。后来立夏在那里印的是两行美术字:“人民自己不能向自己专政,不能由一部分人民去压迫男一部分人民。”她把这个叫做“最高指示”。
  她们一起把蜡纸铺在木板上,一端用硬纸条压实,用图钉固定,另一端折叠一下,折人一把学生木尺,用铁夹子夹好,抻平,这就是一个起落自由的字模版。调匀了油墨,沥在蜡纸顶端,用木刮子压紧了一刮,下面的纸页就印出字来。不多时,竟然就有了一摞传单。
  从此以后,立夏时常要被迫应付一个问题:她何以要反对血统论?难道她是血统论的受害者吗?立夏对此是不屑答的,她说难道这会是一个问题吗?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问题,我不大知道自己血统里的事,我想立夏也不大知道。
  那摞传单让我想起电影里的革命,我要立夏让我跟她去贴传单,立秋说你会被人踩死的,我不信。
  我至今记得立夏用自行车载了我去贴传单的夜晚。夏天的气味从青草和路树那里飘过来,也从立夏的肩胛和头发那里飘过来,自行车在简陋的路面弹起,落下,碾过一块临时铺在沟壑上的钢板时,发出铿锵的轰响,听上去很深。那时天空也还遥远,也还干净,可以一直望向远天,我还看见一颗粹白的流星。
  立夏用排笔往墙壁上刷两道浆糊,我够不到她刷的地方,只是把那摞传单抱在怀里,等她转回来,按顺序一张一张递给她去贴,然后站在那里想象林红和林道静。每贴完一处,周遭就聚起一些人。一时人聚得多了,我们被堵得没有出去的路,立夏就站到自行车架子上,拿起余下的传单扬手一撒。那些纸片飘飘扬扬,是最经典的革命图像,让我尤其感奋的是,这图像中的女学生是孤身一人。
  但立夏并不喜欢孤身一人,她的传单署名是“红卫兵——星星之火造反团”,这样可能使她感到自己比较强大。她把这些字印在红布上,给自己制作了另一只红袖章,我看着跟被撕去的那只一样,但立夏说不一样,当然不一样。她说她是从那里反出来了!
  反出来就是叛徒么?
  小禾说这叫剥落。
  
  一片明瓦
  
  关于巴黎公社,小禾有许多幻想。
  如果说我们居住的时代曾经有过一页窗,那么遥远的巴黎公社就是这页窗。这时代是一所简陋的房子,为了防暑,为了御寒,为了把季节挡在外面,它取消了窗。这符合一个宏大的设计思想,也符合一个古老的洞穴信仰。房子里面是自足的,自造的草木,自造的风云,自造的峰群和蚁群,连空气都可以自己制造,门窗自然也就是多余的事情。然而我们的领袖是一位浪馒主义诗人,诗人的手指在屋瓦上行走,便在屋瓦那里随手点种下诗,于是人们意外地得到一片明瓦,穿过明瓦直插而下的,是一条陌生的光线。
  这片明瓦在小禾身上唤起的东西太多,或者说,小禾身上有太多的东西需要照亮。小禾的眼睛沿着这条光线上行,恍惚以为这是一柄长剑,劈开沉闷的现实,两侧溅出火星。
  巴黎是自由之城。1871年的巴黎是比1789年的巴黎更明亮的自由之城。因为这是我们惟一可以看见的自由之城。
  帝国像纸房子一样倒塌了。
  巴黎斩断了把法兰西束缚在地上的干百条绳索,斩断了把人与社会从四面八方缠绕起来的罪恶蟒蛇。巴黎是一股平地而腾起的火柱,挣脱了无边无际的黑暗,在她自己的火翼鼓荡的风中,欢快自由地呼吸着。
  那是工人的巴黎,革命的巴黎,社会解放的政治形式——公社的巴黎。
  传奇的巴黎最为人惊羡的传奇是打碎国家机器。从前的造反者打碎的只是执掌国家机器的人,夺取的是国家机器,从而取代旧的权力者而成为新的权力者,然而公社的巴黎人夺取了国家机器的瞬间,就赫然将它掼到地上,抚掌等待那钢铁巨物发出瓷器破碎的脆响。这些心怀理想的人,这些寻求解放的人,这些因为无权而通体透明的人。他们崇仰的是他们自身的透明,他们用他们透明的信仰打碎污垢经年的国家迷信。
  自由是他们的理想,平等是他们的理想,因此每一个人的政治权利是他们的理想,全体人民都行使选举权是他们的理想。
  “我们只有一个目的,即进行选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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