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幸存者手记

作者:筱 敏




  原来平静的大地之下有许多活的断层,或是亘古,或是新生,这是我们不知道的,我们拒绝知道这一类常识。我们知道很多伟大的必然的规律,它们决定性地表明了历史,也表明了未来,然而没有预告今天的地震。我们伟大的必然的规律,可以有效地计划和控制社会的发展,有效地计划和控制人的知觉、人的情感,继而是大地上的山陵河道,然而没有计划断层和地震。
  断层在我们从不知晓的深处动了。尘土轰然而起,抑或是整个大地轰然而起,在空中粉碎,如一朵曾经让我们感受到神的伟力的蘑菇云。
  我们从来信仰奇迹,然而此时我们的骨骼和信仰都轰然粉碎了,所有建筑物都塌了,也许这就是奇迹。
  无以数计的生命被摧毁。在沉睡中被摧毁,在惊恐中被摧毁,在拼命挣扎中被摧毁。生命如此脆弱,渺小,在大地的轰然之中,在巨物的轰然之中,生命竟然是没有声音的,即使这是成千成万的生命。这些生命埋在遍地瓦砾之下,他们的剧痛曾经融化了一些石头,后来这些石头慢慢冷却,便将他们凝结进了石头。后来,泥雨滴落下来,大滴的腥成的泥雨。所有的光都熄灭了。只有泥雨,黑沉沉泻下来,淋淋漓漓,无边无岸。
  从前我~直以为山摇地动是很壮伟的,譬如造物主自身在地上行进。现在我明白它极其恐怖,极其悲惨。
  置身一片废墟,我既不能听见,也不能看见。人对疼痛的感觉有一个阚限,超过这个阚限,疼痛也就模糊了。我还能想象什么?想象河流改道流向天空?泥雨在半空中忽然变成蓝蜻蜒?死亡是遍地乱撒的种子?埋葬在石头里的生命饱饮泥雨之后,会在一个静谧的早晨纷纷发芽,呼出气息?我不想象纪念碑,我知道它们会从底座上被掀起,正如那些伟大的石像从底座上被掀起,它们倒塌,破碎,变成废墟的一个部分。你看到它的躯体里面原来是空的。那里面什么内容都没有,连神秘也没有,仅仅是空的。你不再感觉震惊。你自身早已震碎了,你不再有能力震惊。
  该是新的一天来临了吧。该是日出时分。太阳还在吗?那垂死之物是血红的还是苍白的?它还会升起来吗?
  代替太阳升起来的是剧痛。剧痛仿佛日轮,从废墟上缓缓碾过,没有光芒,只有重量,这是死亡碾过。死亡团绕起来,越团越大,在地平线上,超过我们任何一个早晨和任何一个傍晚所看见过的日轮。
  
  幸存与不幸
  
  我是幸存者。
  季节的气温和气味在我这里已经很模糊了我的对光反应也愈渐迟钝。我已经不用发夹在墙上画“正”字了,我的发夹在一次审讯中丢了。那些“正”字代表的日子,月月年年堆在那里,不断地使墙壁加固,增厚,也越来越深重地压迫我。在死一般的静寂中,连我也怀疑我曾经坚信的“不可战胜的年轻”。
  扑杀是全面而彻底的,荞荞、小王、孟挺、立夏、我的父亲、编造了《红楼新编》的我不认识的人,还有梦芷——如果梦芷的偷渡与我有关,那么,一个“反革命集团”在种种思想罪、诬蔑罪、恶毒攻击罪、煽动罪、颠覆罪之外,连叛国罪也确凿了。这些名字,在不同的审讯阶段从审讯者乌洞洞的嘴里射向我,这种来自不同射击方向的逼问,是我获得墙外音讯的惟一渠道,但我宁愿没有音讯。
  我出来的时候父亲已经故去。据母亲说,在那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父亲一直头痛。他表述不清那是怎么样的一种痛,它有时把他箍紧,有时要把他裂开,有时像风在嚼他已经风化的骨头,风穿过他的颅骨,舔食他的脑子,有时像头颅深处长出一丛蒺藜,果籽熟了,密密麻麻都是尖刺。医生诊断是神经衰弱,想太多了,是思想病,知识分子的臭毛病,多做体力劳动就好了。父亲害怕思想病更甚于头痛,他在干校里已经劳动了几年,他恐怕自己的劳动量还不足够,便遵医嘱加大剂量的劳动。有一天他早起挑粪浇地——这是他每天比别人义务多出来的活,那天他口袋里的钢笔不幸掉到粪池里了。他裤腿未卷就跳进粪池,但是迟了,他只好用瓢,终竞把粪池掏干,摸到了他的钢笔。父亲去水渠边冲洗他的钢笔和他自己,集合上工的哨子响了,他还是下水冲了一冲,尖厉的哨子声擦在渠水上,如同擦在骨头上,终于把包裹着他头痛的脆骨头划破了。他慌忙朝哨子声跑,朝集合地跑。那是水利工地的大坝,他们修了一冬,两冬,三冬。父亲跑着,猝然仆倒在坝体上,人们以为他会像往日~样过一会儿就爬起来,但那天他再没起来,就故去了。
  我不相信这是正常死亡,我于这一面的疑心畸形发育,有很多凶险可怖的联想,使我昼夜不宁。我想去那坝体现场看看,母亲说大坝已经修成蓄水了,现场已经沉到水底下,粪池,水渠、菜地,还有他们住的工棚,都不存在了。这样我就更是不宁。
  我瞒着母亲还是去了,我什么都没有看见,只听见哨子声擦着水面的厉响,水面一平如镜,那金属的厉响便刮在镜面上。我对茫茫水面说,父亲,头痛是上帝的洪水吗,等待溺毙是你的宿命?你曾告诉我,对于有信仰的人来说,死在自己信仰的上帝手里是幸福的,但其实你很痛苦,你是否已经不信?
  我曾多次小心翼翼问母亲,父亲身上有没有伤,那会不会是工伤。母亲说,她得到消息赶去已经是几天后了,父亲已经被包裹好了。那些人拉开她说,要相信组织,没有伤,她只是看见父亲两边太阳穴同时青紫着深陷下去,像里面有个魔,用吸盘吸紧了他,到死也不肯松开,致使他头部有些变形。这可能就是父亲所说的头痛。父亲最终死于头痛。
  父亲的遗物里,有一只中华枯叶蝶标本,它在一个玻璃盒子里,盒子用黑布裹得很严。这难道是枯叶蝶吗?初一见我很震惊。父亲是把它展开翼的,前翼后翼都在最舒展的状态,分明是在飞翔当中。它的翼面明亮鲜活,与它的名字全然相悖。黑褐色的鳞片之上,泛出金绿色的光泽,自前缘中部有金黄的带纹斜形而下,接着是点状分布的光斑,想是它自身携带的星图,它是预备去往遥远的,而翅的外缘滚着黑亮的波纹,可能是云纹,也可能是水纹。
  这和我记忆中的枯叶蝶太两样了,我因错愕而感觉不安。但我终于明白父亲并没有弄错,这的确是枯叶蝶,然而这是飞翔着的枯叶蝶,只是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它飞翔的样子。在我的记忆中,枯叶蝶永远静止在枯树枝上,形同一张干枯已久,即将凋落的叶片,它黯淡枯黄,叶脉凸显,甚至带有灰褐色的叶片病斑,它是枯尽了的,几乎已经听得到它被风揉搓时脆碎的响声。而我现在知道,那仅仅是枯叶蝶防范天敌时隐身树丛,双翼并拢的样子。枯病的颜色是它双翼背面的颜色,它翼面的明亮被迭合夹紧,纹丝不露,于是完全消失。这是一种求生方式。愈渐频密的危险,使它愈渐深陷于枯叶的拟态,不动,日复一日警惕着。以无生命的形态活着,最后自己也忘了自己展翼的样子。
  而父亲却把它的翼展开了,这当然是在它失去生命以后。现在它在玻璃盒子里自由飞翔,让我们记起一个生命天赋的品性。如果父亲有第二只枯叶蝶,他会不会任它双翼并拢,将它固定为一片枯叶,以记录它一生所历的严酷呢?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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