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幸存者手记
作者:筱 敏
他头上有了示众的帽子,叫右派学生。这是一种专业的镇压器具,比哭丧棒厉害。如果必须寻找一比,倒让他想起古时候死囚示众时的枷,它把头和身子分开,让头极端的孤立,从而也极端的惊惧,丑陋,既不能靠近自己的手,更不能靠近另一个头。一个没有身体支撑的头是可怜的,也是可鄙的。挂黑牌这种东西,后来有人说是他发明的,其实倒是工作组发明的,他起初见到的黑牌,是工作组挂到他身上的黑牌,铁丝勒着他后颈生出血痕,他站在台上挨斗。他想自己的一生全毁了,他知道不少学长早些年也是这样毁了。有一张严密的网,是等着那些扑翼的鸟儿的,你看见天高地阔,往起一冲,翅子就挂在网上了,待要退回去,所有的羽毛都成了倒刺,早已动弹不得,这叫做落网。
正当此时伟大领袖解救了他。伟大领袖在云端里挥了挥手,风便掉转头来朝另一方向吹。传说伟大领袖很是动怒,他的动怒没有力量可以抗衡,他劈手一指,那张网就应声松弛了,那副枷就应声落地了,充当高压水笼的党的领导,应声就被斥为白色恐怖,资产阶级专政。
那一刻高扬真的泪如泉涌。这是与他的学长们何等不同的命运,这是如何超出他企望的命运。打倒阎王,解放小鬼!——这个高天之上传来的声音,真的是高扬心底里的声音,而且比他心底里的声音更像他自己的声音。所谓的心贴心不是一种虚拟的譬喻,它是真实的。
只要不披枷,高扬是命中注定的学生领袖,他所领袖的造反派组织,名为“向北斗”。
主席说,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这与高扬的目标一致,这与他所理解的二次革命一致。一个享有种种政治和经济特权的新阶级已经显形,而共产主义革命却是以消灭阶级为己任的。下层人民依然需要这一理想,我们的最高领袖恰恰集中体现了这一理想,他发动二次革命,就是发动人民向官僚特权阶级进攻。这真是伟大非凡,史无前例。
高扬觉得责无旁贷,即使胯下只有一匹瘦马,他也会冲向那个巨怪风车,何况他发现他身后跟从者众,绝非只有一匹瘦马呢。他站在省委书记的小楼面前,的确有点儿像堂吉诃德站在风车面前,一种陌生的巨大让他掌心里冷了一冷,但是他没让那冷溢开,便恃着胸口的炽热冲上去了。冲向一个巨物的时候你绝不能够多想,否则你就永远没有力气冲上去了。路雷路霆们以为自己还是堡垒,可以挡在道上,然而他们失败了,这是他们一生中头一次失败吧,那一刻风不在他们那个方向吹,乘着风的不是他们。
高扬在城里已经很著名了,起初他因右派学生的反革命徽号著名,后来他因造反派的革命徽号著名。他既因他雄辩的口才和雄辩的手势而著名,也因他奇峰突起、笔路犀利的文章而著名。传说他还善泳,纪念和追随伟大领袖横渡长江的群众渡江运动,他是前面打旗的~个。他双手负重,只用双脚划水,照样能冲在前面,甚至能在水面直立起来,把大旗舞得漫江生风。关于他的传说还有一些,比如说他是没鞋子的,他一年四季都赤足在城里走,却又很不简约地多出一副眼镜。比如说他是先天红绿色盲,所以走在道上总是看不清楚红绿灯。
实际上这些我都看不见。我看见的高扬仅只是高,仅只是平平坦坦地说史前岩画的野牛。
这里有玫瑰花,就在这里跳舞吧
红卫兵砸教堂的那天,有无所畏惧的少年爬到尖顶上抡锤砸十字架,终竟把那上帝之物摧毁了。当时荞荞正在通往穹门的台阶上清点查抄的物品,她不大认得那些东西,因此她手下的清单就是一串价值模糊的数目字:金戒指七枚,金表三个,珠链四串,绸缎八幅……如此等等。这时候,一块石头凌空而下,就砸在她的腰上了。
据医生说,更大的麻烦发生在同伴把她从地上抬起来,一个一个接力跑似的把她背往医院的路上。医生说,正确的方法是用一块平板去抬,然而那些狂奔的少年不知道使用平板,于是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荞荞后来听同学们讲述她离去以后的情形,说到他们把那些经文典籍,那些精神鸦片堆在大堂里焚烧,神像、神龛、条案和条凳也扔进去焚烧,火焰冲天而起,连天都是暴烈的。消防车赶来灭火,却有什么可救?水龙拚了命往高处一喷,这一热一冷,倒把那个绞花石柱给拦腰进裂了。
荞荞细问下去,得知那些裂纹像枝形闪电,便说,我也是这样拦腰进裂了。
荞荞有一条淡蓝色的百褶裙,质料神奇,既轻且坠,每一道流线都柔和似水。那年六一节要表演朝鲜舞,我便心心念念养荞的裙子,终于鼓足勇气去中学部借。荞荞性子真是比流水还好,我三句话没说完,她就点头了。荞养的裙子穿在我身上正好长及脚踝,旋转起来是一个童话的蘑菇伞,舞动起来像飞,我真不想停下来,就那样飘在云里。
可是现在荞荞不能穿这条裙子了,她从早到晚躺在床上,所谓起床,就是移一个被垛过来,把身子支成斜角,斜在被垛上。所谓睡觉,就是把被垛移开,身子在床上放平。她说她一天的事情除了看天就是看书,而窗子框定的天空是不会扩大的,可能扩大的是书。书多是违禁物品,不好找,但如果你锲而不舍地找,如果它是你维持生命必需的物质,你可能就会找到一个秘密通道,所以荞荞的枕头底下、被垛底下、褥子底下总是有书。每次去她那里,她都会给我讲一个故事。
立夏要把自己的自行车拆开,给养荞改装一个轮椅,小禾自然愿意帮忙,但也不是无条件的,条件是换取立夏手里的油印工具,简单地说,便是蜡纸、铁笔、油墨、木刮板,反正立夏的“星星之火造反团”已经拥有了滚筒式油印机了。
立夏说,你要印什么其实可以交给我,就把你的文章印到我们的《星星之火战报》上,我们现在可以自己联系印刷工人,直接到厂里去铅印。
小禾显然有些惊奇,他说,铅印!
立夏说,当然。
小禾说,跟真的报纸一样?
立夏说,一样。
小禾说,那得由谁批准?
立夏说,我们自己批准。
小禾更惊奇了,他说,这是不是等于说,文化大革命是真的有了出版自由?
立夏说,当然。
小禾说,怎么见得就是当然?
立夏说,事实呀!怎么见得就不是当然!
小禾说,当然就是天赋人权?不言而喻?不证自明?
立夏哑了一哑。
小禾说,宪法给了的也说不一定。
立夏说,但现在的自由是毛主席给的!
小禾做这个轮椅费了不少工夫。自行车拆开之后,他发现他要做的远不是在两个车轮之间装一把木椅子的事情,这不比变出自己的油印工具容易。他去港口机械厂门外的江边游泳,结识了几个在那里洗澡的工人,然后这些老师傅小师傅帮他车出了圆辊、横轴,铣出了螺纹、槽口,并且指点他增加一个链条,变出巧妙的装置,从而使那轮椅变成了可以用手摇动的自行轮椅。这样,荞荞的轮椅就从立夏的事情完全变成了小禾的事情。
小禾摇着这把轮椅进了荞荞的家门,荞荞是惊得说不出话。荞荞是那样的女孩,惊的时候只大口往星吸气,却弄不出一点儿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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