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幸存者手记
作者:筱 敏
我忍不住跟母亲说梦芷,母亲说,就是你们红领巾合唱团里弹钢琴的小女孩么?我说是。母亲叹一口气,就不响了。
我不懂梦芷为什么去偷渡,而且是三次,我不相信这是真的。
母亲说,你在乡下待过的话,你就懂了。你要是被遣送回乡的“黑七类”,就更懂了。
我说,她被抓回来一次,那就等于死过一次,她怎么还敢去再死一次?
母亲说,那一定是她觉得生不如死。
对于梦芷这些年的生活,我的确缺乏想象能力。我想起荞养跟我讲过的塔耳塔罗斯深洞,那是一个幽黑而且无底的深洞,落进里面的物体只能不断地下落,下落,永无终了,无论生命延续多久,它时时刻刻都处在下落的过程。这的确是比死更可怖的过程。不断下落的人,手一定是向上抓盯,他总是试图抓住空中的一个什么,一个气泡,一根草,他无数次落空,也会再挣扎无数次,除此以外他不可能做任何事。那么,梦芷还会去试第四次,第五次。
母亲伏在我耳边说,你表兄水性好,他已经游过去了。
我说,什么。
母亲说,他渡过去了。
我看着母亲的神色,不敢作声。表兄一直害怕自己会变成黑色人,现在,他果然变成了黑色人。
一滴水投入大海
小苗的死讯我好几年以后才听到,我好几年里并不相信。那样的消息像风扬起的尘沙,即使当初沸沸扬扬,但我们的国土太辽阔了,山的屏障和城墙也太多,一地的沸扬很难穿过如许国土,让远地的人窥见。只有极细微的尘沙因为太轻,又偶尔遭遇莫名所以的气流,竟至悬浮起来,溶在云里。如果云也很轻,它们就随云漂浮,可望漂到远地,在那里洒一阵淅沥的雨。
小苗的消息就是这样的雨点,一滴一滴落在屋瓦上,你以为听见了什么,其实什么也没有听见。然而它是归家的孩子,它敲一阵,歇了,徘徊~圈又回来,再敲一阵,直至你去接它,让它落到你的手上,脸上,衣襟上和发丛里。
先听到的是那场海啸,特大台风加海洋大潮引起的海啸,那是一曲共产主义的英雄壮歌,响彻云天,鼓舞我们去献身,去牺牲。数米高的围海大堤,数十米高的黑色海浪,堤内是万亩新插的稻秧,这是国家财产,是千万人与海奋斗,用大堤围海造出的良田。大堤崩坍了。我们的英雄奋不顾身跳进决口,手挽手组成一排排人墙,以此堵住决口。他们一排排倒下去,如同秧田另一边的楠竹捆扎的屋墙一排排倒下去,有的被卷出数百米。但他们的手至终都紧紧挽着,海潮退去之后露出来的,就是一排一排紧紧挽在一起的尸首。
小苗就在其中的一排里面。
小苗是怎么去的那个农场,我一直弄不明白。据说她爬车,把自己蜷成一个行李卷,扔到闷罐子行李车上,后来闷晕在里面,成了一卷无人认领的行李。据说她一再地写血书,把手指做墨盒,用毛笔蘸饱了血写。她请求农场允许她留下来,允许她进入这个集体,跟随这个组织。血涌出的速度比她写字的速度要快,她腾不出手来按压它,就把它压在前胸上,她的前胸便开出鲜浓的红花来。跟那些农垦战士胸前的红花一样明艳。
不管我相不相信这些传说,我心里明白这样的旅途故事本质上是真的。小苗离家出走的时候,显然是为逃亡,然而她能逃往哪里呢。她不可能再去荒山野岭做白毛女,包括荒山野岭在内的每一寸土地都已经收归国有了。小苗的逃亡,无论路途多远,只要没走梦芷偷渡的路,就只能逃往组织。那时她刚十五岁,她没去过远方,可能她以为远方的组织和近处的组织不是同一个组织,远方的组织与梦比较接近,远方的组织不清楚她的家庭出身,她可以把自己的血脉截断,连接上梦中的组织。
组织,它的惟一性,它的严密,它的硕大无朋,令我很难想象它怎么接纳一个逃亡者。更加难以想象的是小苗在那里的生活。她可以尾随劳动大军为大堤挑土,抬石,她可以在围垦出来的大片田地里耘草,插秧,她可以在台风袭来时整日整夜没在田里,抢割倒伏在水中的稻子,并且为稻子的亩产鼓掌欢笑。那些时候她是幸福的,她像一个水滴溶入在大海里。但是,她的口粮呢?至少她需要一条薄被,她的布票呢?她能够像在册的农工一样,领到微薄得可怜又紧要得可羡的工钱吗?田间歇息的时候,她在哪一个连队的木桶里喝水?夜黑时她在哪一个连队的楠竹棚屋里栖息?关于这一切,都没有传说。没有人在乎的事情,自然没有传说。我所知道的是,小苗走了,但小苗的户口并没有跟随她走,户口是比树根牢固得多的东西,它是绝对不可能逃亡的。这样,小苗的逃亡,就是把自己从根部截断,她永远找不到根据,把自己扎到男一片组织体里,用血,用汗,用生命都不能。在那片组织体里,她永远是一个多余的人,她不在名册上,这种不在名册的人,我们叫做黑人。
那天是有过台风预报的,那天之前。他们也应该遭遇过台风。夏日天明得很早,他们赶在天明之前起身,天地之间浮起一点青灰的时候,他们已经俯身在田里插秧了。那是双抢时节,他们要抢在季节里把早稻收上来,踩着稻禾的新茬口即刻把田犁过,抢在季节里把晚造秧插下去。这一切都在短促的几天里,一望无际的稻田使入小如芥末,这一切只听命天时,不理会人。
有一面红旗插在秧田彼岸,一如插在天边,它是为优胜者准备的,完成双抢任务的优胜者,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优胜者,与天奋斗其乐无穷的优胜者,这当然是作为一个集体的优胜者,它不理会个人,然而却似乎在每个人那里都生死攸关。
人们无暇抬头看天,更无暇跑上堤坝看海。海在堤坝之外高高悬着,它的身躯无法测度的巨大,万亩秧田,不过是它漫不经心掉落脚下的面包屑片。然而有了围海大堤,人们也就看不到海了,人们在面包屑上可以充分看到自身的伟大,这当然是集体力量的伟大。人们在海的脚下疯狂地劳作,海在人们头顶上沉重地呼吸。
台风预报的确是来过,但它说明了什么呢。它说明了双抢之上更多出了一抢,禾要抢收上来,秧要抢插下去,必须抢在台风前面。
不惜一切代价完成双抢任务。
人们在喇叭的带领下,喊着这句口号的时候,一般是不细想何为“一切代价”的,人们早已习惯了这种句式,就像人们早巳习惯了一无所有,习惯了苦痛,习惯了忘记自身。
然而这一次台风与以往的不大一样,它让海陡立起来。海的身高人们不曾预报过,人们能预报一个做梦也没见过的巨魔吗?现在人们在天空之上看见海了,人们呆立着,人们根本不信。
不惜一切代价堵住决口。
这是人们面对海啸的第一反应,人们太熟悉不惜一切代价了。人们手中握着嫩弱的秧苗,最多还有挑秧的扁担,此外还有什么可能付出的代价?所谓一切代价,只能是人的生命。在日常生活中,这一切代价,已经被无数次地“不惜”过了,在国家及其财产面前,人的生命是最低廉的。
小苗他们已经不能在风中行走,他们是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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