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幸存者手记
作者:筱 敏
宝玉自然是挨了板子,那板子恁狠,直打得朱红青紫,高起来一道道僵痕,只余下喘气的份儿。也不让劝,说是酿坏了,明日酿到他弑父弑君,你们才不劝不成!所幸未伤着筋骨,这边老太太、太太痛得哭过一场,嫡亲的孙子究竟还是嫡亲的孙子。焦大这老奴才仗着曾出兵放马,背着主子逃出命来,是满嘴胡言乱语,有天没日,此时被捆起来,填了一嘴马粪。没要他性命,也算是恩典。晴雯那等狐狸精,抓尖要强,锋利尖酸,大不成个体统,如今正可借了绣春囊的名儿往死里整,让丫头们看看丫头正经该是怎么做的。玉钏儿这种犯上作乱的丫头,不说感戴太太的赏,倒来揭主子的短,如今是看谁还谁的清白,谁赔谁的命?门外那些什么张家的、守备家的、黑山村乡野里的,一并告他个打家劫舍,早捉将官里去了。至于杲霸王之类的哥儿们,自然也有错处,只这人命些些小事,有什么要紧,都不过是些十几岁的小孩子,总不能不教而诛,就中维持或打点一些,也就完了。
房子收拾起来,老爷还是老爷,少爷还是少爷,奴仆还是奴仆。那御笔的九龙金匾“星辉辅弼”经一番打理,越发金灿灿的,两边还是照旧的对联:“勋业有光昭日月,功名无间及儿孙。”
老爷太太们各受了一阵子委屈,此时在游廊里见了,各个互道辛苦,垂了一回泪。这边堂上早设下左右两排交椅,遂依序进来叩见过老太爷,方依序斜签着坐下,偷眼看看老太爷的脸,见那里睛明和暖,于是相对一笑,遂商议起除夕祭宗祠的事情。
而府中这时都换了门神、联对、挂牌,新油了桃符,焕然一新。上上下下一水儿是金的红的,吉祥得很。可不正合着那话儿,从此“家和万事兴”,“国泰民安享太平”。
回音终于来了
吉普车到底来了。我知道它早晚要来,但是乍一看到,我还是呆了一呆,不太相信它是为我而来。在无数遍的想象中,我以为对它已很熟悉了,待真的见到,却还是觉得陌生。
但它的确是为我而来。
来人穿普通的干部服,倒背着手,并没有踹门。我的门原是开着的,也用不着踹。街道革委会的大妈介绍说他们是市委运动办的,那瞬间我还想了一下“市委”和“市革委”有什么区别,到底想不大明白,恍惚“市委”要更严重一些,更秘密森严。
他们说话声音倒是不高,还是故意压低了的,说叫我去一趟运动办说清一下自己的问题。我说我有什么问题。那领头的哼的一声笑了,说你倒审问我,你自己还不知道自己的问题。我说我不知道。他说到了地方你就知道了。
我抓了两件换洗衣裳到挎包里,又拿了牙刷毛巾,连梳子和钢笔也没忘。过后我才知道我的准备太不足了,其实我该带上四季衣裳,该想到季节会再再不巳地轮回。
他们并没喝斥我,反倒坐下来,满有耐心地盯着我,同时也四处张望。我不想他们张望天花板,于是我拉一把椅子也坐下来,给母亲留了个字条:妈妈我有事要出去几天,不要惦记,咸鸭蛋在瓦罐里,到星期天就腌好了,你要保重身体,有事就写信叫立秋回来帮你。
他们拿起字条,轮流看了一回,还放到桌子上,然后站起来说,走吧。
出门的时候,我转回头拿墨水瓶压住字条,这是小禾做煤油灯的那个墨水瓶,它已经摆在我的桌子上几年了,灯芯和煤油都在,从来不曾干过。但我这点小心显然错了,他们立刻跟我返回来,眼睛都盯在那字条上,仿佛那里有特务暗号。有一个伸手把字条收了,见我要嚷,就低声喝道,组织上会通知你母亲。我还是嚷了起来,我说,你们说话要负责任,我母亲有心脏病。一只手猛地捂住我的口鼻,好几双手一起来推搡我,钳箍我。我就被塞到吉普车里去了。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坐吉普车,原来它很气闷。帆布篷上那一方可能叫窗的东西,浑浊浊的,既不透风,也不透明。两边挟住我的人,如两堵高墙,阻挡了空气,令人难以呼吸。关车门的声音是很笨重的金属的声音,猛然一震,我就觉得手和脚都落在铐里。
这样的规格等于告诉我,同时出事的绝非仅我一人。
我首先想到养养。荞养是怎么上的吉普车呢?他们是像拖小禾似的在地上拖她吗?是像抛草袋子似的往车里抛她吗?车门那么高,车里那么逼仄,她如果恰好没有摔到座位上,他们会先扶住她的头和肩,把她安放好吗?我回头看看车座后面,有没有可能放轮椅的位置,我非常绝望,那不可能有。那么,荞荞就离开了小禾留给她的最后一点依靠,成了绝对无助的人。
从荞荞那里往下猜想,我的线索就断了。荞荞所做的事都是她一个人做的,她为小禾写申诉,一遍一遍地写,年复一年地写,有关市委、市革委、省委、省革委、公安局、检察院、法院、运动办、人民代表、全国人大、国务院、中央办公厅、中央文革小组……所有这些在我眼里搅成一团的名堂,都是从她的信封上知道的。这些信通常是她自己摇着轮椅,往邮筒里寄,但是即使她到了邮筒跟前,她也够不着邮筒的投入口,这样她就只能交给我,盯着我把它们投进去。时常信封很大很厚,她需要挂号,双挂号,她就摇着轮椅到邮局去。可是邮局很远,我推着她走,得大半个小时,她自己摇得多久,我不知道,路上还有许多上去下来的坎儿,我得在那里先垫些碎砖,再请过路人帮忙,而她自己怎么过去,我更不知道。我曾试图说服她把这些信交给我就是了,我把它们往邮筒里一扔,不过一分钟的事,她却不为所动。她说她曾这样交给她的母亲,但她母亲却背着她悄悄扔到火里去了,还哭着劝她不要写,说她这是惹祸。后来我明白,让她亲眼看到信投到邮简里,亲手拿到邮局的双挂号凭条,是必要的,这样,当她一遍遍地对我说,怎么没有回音呢?怎么还没有回音呢?至少她知道我跟她一样焦急。荞荞也去过那些衙门——正确的叫法是部门,有关部门还是无关部门,我分不太清楚,通常那些部门矗立在很高的台阶之上,荞荞的轮椅上不去,只得在台阶下仰望。有时候还未待走到台阶之下,就被持枪守卫的兵拦住了,那些兵的面孔都是用铸枪的材料所铸的,手臂也是,他们只认识枪的材料,根本不认识纸质的材料,无论你往那里递多少遍,他们都看不见,也是听不见的。
回音从来没有来过。三年了,四年了,五年也将过去了,我从十三岁长到十八岁。这些时光,这些呼号,都是一些死信。我们期待着寄往天堂,上帝收,却如投入宇宙深处的黑洞,没有一星水花溅起,就连那些投掷物也化为乌有,举目向天’我们什么也望不见,那无底的漆黑冷森森的,单等着咽下我们。
荞荞只得转而向大地呼告,她把申诉信抄成大字报,张贴到行人稠密的大街上去。她在大字报上写小禾无罪。宪法许诺了每个公民的言论自由,因之小禾无罪。小禾办报只是要求获得人的自由权利、平等权利,这些都是合法的权利,因之小禾无罪。要法制,不要礼制,必须立法保障人身安全和自由,保障人民民主。这种遍地冤狱的生活再不能容忍,必须平冤狱,必须追究那些执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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