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幸存者手记

作者:筱 敏



旗,口号是一样的誓死保卫文化大革命,街市是一样的扬尘。
  小禾说,这些是封报的还是反封报的?
  立秋说,不管他们。立夏是封报的,她说《红城日报》顽固坚持走资派立场,仗恃权威压制革命。可那不是党报吗?封党报,那不是反党吗?
  小禾把硬币在两只手里倒来倒去,哗啦啦一道镍质雨,又哗啦啦一道镍质雨。小禾说,我买蜡纸去,那种蜡纸不好使,印不到一百张,就耷拉了。
  立秋拉住他说,那封报呢?
  小禾说办报是他高兴的事,但是封报,他不知道。
  封报事件立刻就使我们家分裂成两派,立夏是封派,父母是反封派,立秋通常都与立夏对立,但她对报纸上漂亮的版花的关心,其实超过对反党与否问题的关心。而我崇拜立夏,尤其是当她势单力薄站在强势力量对面的时候,我更是发热,这是不需要理由的。
  跟城里多数人家一样,我们家里长年订阅《红城日报》。我们只知道《红城日报》。另一些不订《红城日报》的人家,不是因为他们选择了别的报纸,而是因为他们没订报纸。这是党报,每日方方正正印四个大版,两个大版题目和内容都跟中央党报一样,这是传达党的声音。它号令春耕夏种,五年计划,备战备荒,狠抓阶级斗争,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号令大公无私,毫不利己,党叫干啥就干啥,做一颗永不生锈的螺丝钉;更号令批判一部反党小说,批判一出鬼戏,批判资本主义、修正主义、唯心主义,以及林林总总的主义;在它严肃的批判号令之下,《红楼梦》研究中某个陈年问题,哲学家书橱里一个“合二而一”的问题,一出历史剧《海瑞罢官》的问题,一批小品文“三家村札记”的问题……统统都是事关国家民族生死存亡的头等问题。余下的版面,会登一些地区里的事,一条公路通车了,一个工厂投产了,某领导人为一个纺织工业展览剪彩了,某个节日几点几刻将在广场上放焰火,而且将有几个新研制的品种给全城人民惊喜,如此等等。最后一块版面是大家都喜欢的,它比较文学,比较轻松,比较趣味,在那里找个小故事、小掌故、生活小常识念念,是适合一个家庭晚饭后娱乐的事情。立夏会从那里剪下一些文章,贴在她的剪报本里,做政治学习材料,或者做学习作文的范本。而立秋就从那里剪一些小版花,一些是自己看着高兴,一些可以在出墙报的时候摹绘上去,学校的墙壁也漂漂亮亮地高兴。
  党报的气派真大啊!院墙,墙头的铁棘,巨大的铁栅门开合之间不是走人的,是走权威的,权威边上的人凭荣耀的红证件从边上的小门洞走,还有荷枪的卫兵。如果不是逢着如此一个奇特的革命行动,我是绝不可能踏入这样一块禁地的,即使偶尔路过,我也会自觉噤声。
  排字车间的巨大让我震惊,壁立的森林般的铅字排让我震惊,印刷机的神威更让我震惊。还有山一样巍峨的新闻纸,每一个纸捆都比压路机的碾滚更大,比坦克的履带更硬,一旦滚动起来足可以把一个人碾碎掉。如此这般轰轰隆隆生产出来的报纸,每日里制造一场大雪把全城覆盖一次。每日每日全城都是在这样的大雪中醒来,就像从前乡下的人在鸡啼声中醒来,年复一年从不间断,这就是党的报纸。
  我一路震惊的时候,立夏和高扬他们已经把这里那里贴上了封条,在这些巨物面前,立夏他们的封条实在寒碜。他们一定对巨物之巨缺乏了解,细瘦如同螳臂的封条居然能使这等巨物停下来,实在是奇特的年代里最奇特的事情。我想他们搭了人梯往上贴封条的时候,免不了也是暗暗发怵的吧。
  只是立夏不承认她发怵,她说,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这有什么可怵?
  这时候我发现真正怵惧的是我的父母,他们齐声呵斥立夏,这倒是从来没有过的。
  立夏说,他们处处替走资派张目,不报道不宣传省里市里革命群众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斗争,回避斗走资派这个运动的核心问题’『只是宣扬破四旧这些枝节小事,转移斗争大方向。还造谣,撒谎,诬蔑革命造反派,明里拥护文化大革命,暗里阻碍压制革命。掩盖真相,为当权派涂脂抹粉,充当他们的保护伞。这种走资派的喉舌,资反线的喉舌,不该封么?
  母亲说,你小点声!党就是党,党报就是党报,党正确还是你正确?你用脑子想一想,明摆着的道理,你怎么就不懂!
  立夏说,我就是用脑子想过的,我用我的脑子!《红城日报》不能代表党,它挂一个党报的招牌也不能代表党,党内还会出修正主义呢!还有一条资反线呢!它代表的就是资反线!。
  父亲说话的声音很低,所以他一开口,全家就突然一静,这一静比争吵还让人难受,父亲说,这可是右派也没做过的呵!你不懂,你才十七岁。
  每个早晨必定覆盖全城的新闻纸大雪突然没了,这几乎让全城的人都若有所失。《红城日报》没了,这就像我们做着早操突然哨子声没了,站着队列突然口令没了,坐好在教室里突然老师没了,我们一下呆在那里,不会动,因为下一刻怎么动,本来是用不着我们去想的。《红城日报》就是那个哨子,那个口令。它是高于脑子的一个器官,用于统一思想,统一步伐,也用于间歇时统一播放轻音乐,让人们愉悦轻松。
  现在它没有了。
  反封派愤怒的是,党的领导没有了!秩序没有了!连轻音乐也没有了!封派亢奋的是,我们的头脑解放了!革命就是要砸烂旧秩序!只有走资派和保皇派需要旧秩序!
  风呼啸着由北往南吹,在高空凶猛地吹,贴着地面也凶猛地吹。课本上说过,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一个人字,一会儿排成一个~字。我曾问父亲,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呢?父亲说,可能是因为气流的变化吧,遇到这样的气流,人字就好飞一些,遇到那样的气流,一字就好飞一些。我不太相信父亲的说法,我想地上也有气流,为什么我们一列队,就必定排成一字的呆样子?我们从来就没有遇到过另一种气流吗?而我喜欢人字。人字是一个好看的字。一枚水剪刀在池塘里挺进,划出的水纹是这个样子;一只大鸟张开长翼是这个样子;一棵野青茅抽出两箭芽鞘,也是这个样子。本来雁这种集群生物,应该更容易懂得一字,而人更应该懂得人字。诗人说,天空中有一个大写的八字。这句诗让我感动。我想,人都抬头仰望这个情景就好了。
  已经是一年将尽,我的暑假依然在延续着。母亲在腌制腊肉,拿一个木叉子,哆哆嗦嗦把它们挂在干冷的风里。然后是晒白菜干,油绿的白菜用沸水烫过之后,就灰暗了,瘫软了,但看着还是肥硕的。把它们一棵一棵搭在铁丝上,密密地排成一字。一夜北风经过,再一昼日头经过,竟皱缩得难堪,零零落落看不出模样来,一碰就是碎断的声音。这些是为冬天和新年准备的,冬天和新年总在一起。
  不读《红城日报》的父亲,早展会听中央广播电台念社论,一个男声雄壮有力地念着:……如果继续过去的错误路线,重复压制群众的错误,继续挑动学生斗争学生,不解放过去受打击的革命群众,那就是对抗和破坏十六条,对抗和破坏文化大革命……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是一小撮反革命的修正主义分子,他们打着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